第65章 反将一军

  午后,芦馆荒芜的院落银装素裹,芝麻点的雪像白絮似的,静谧地飘飞在风中。
  “郎君!姨娘!”
  香罗袖大步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后呼呼作响,夹着一阵风卷雪涌来。
  她转身关门时,手里不得不多用几分力道。
  顾青山趴在小榻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火炉,幽幽抬眸。
  风吹散他额前的碎发,显得他的眉眼愈发慵懒得无精打采,像炭炉里燃烧的黑炭,将将窜起一股耀眼的红,转瞬又黯淡成灰烬,便是那一瞬足以令人心颤。
  “府衙可是有消息?”
  桃姨娘搁下手中绣花的针线,探着头。
  香罗袖喜不自胜走来,随意拂了拂肩头的雪,“衙役果真在冯姨娘的院中搜出火毒!”
  顾青山打了个哈欠,余光瞥着做戏做全套的香罗袖,漫不经心却又似有难言的思量。
  “这……真真是……怎会是她?”
  桃姨娘揪着心口,脸色煞白地深吸一口气。
  香罗袖又道:“我刚在外打听得知,冯姨娘已被当堂被捕,任谁求情都无用。”
  “人证物证,她还有何可狡辩?”顾青山支起身子要下床,香罗袖忙来搀扶。
  桃姨娘感慨道:“世人常说这位二皇子纨绔无德无才,今日不过片刻已揪出真凶,可见传言有误啊。”
  “也不尽然。”顾青山回眸间微微挑眉,笑道,“谁知他是不是滥用私刑、屈打成招呢?”
  “我看二皇子眉目清秀,不似这等狂暴狠戾之人……”桃姨娘喃喃自语。
  顾青山噘着嘴,摇摇头,“他指不定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呢!”
  他肯定的语气令桃姨娘微怔、香罗袖皱眉。
  也不知是窗扉漏了寒风,还是顾青山的黑眸里刮着刺眼的风雪,竟令人瑟瑟发抖。
  *
  昨夜——
  “谁?”
  景凌破窗而入,一道白光微闪,青影逼近,他赶紧双手投降,顾青山手握青蜺,刀尖已刺到他喉结前,那脸颊两侧微微凌乱的碎发扫过青蜺匕刃,轻而易举地断成两截,无声无息。
  “我差点失手杀了你!”
  顾青山皱眉收刀回鞘,扶着腰骂骂咧咧地后退两步。
  景凌毫不在意地嬉笑道:“我想见你便来啦,可见你也是这般热情地欢迎我!”
  “……”顾青山扶额,他的情感接收经络定是有了毛病,才会如此自大自狂!
  景凌笑呵呵地贴上来,扶着顾青山,兴奋地说:“你在等我,对不对?”
  “没有!”
  顾青山着急地矢口否认,干脆利落得有几分牵强。
  “你知我今夜会审问那个侍婢,所以一直在等我,对不对?”
  “……清欢可招供?”顾青山直白追问。
  “她什么都不肯说。”景凌随意地在床榻上歪坐,穿着黑靴蹬着床架,“偏要见识见识我的大刑伺候,要知道这府衙里什么都缺,偏不缺各种稀奇古怪的酷刑,于是……最后我想要她招供什么,她便认什么啦!”
  顾青山紧抿薄唇问:“可说将火毒藏在芦馆何处?”
  “嗯。”景凌勾了勾手指,邪魅地笑道,“你亲我一口,我告诉你!”
  顾青山一愣,呵呵冷笑两声,见着景凌得意的模样,他偏不顺着他的话题,反而言道:“不管清欢背后是谁,都一律推给——冯姨娘。”
  “哦?”景凌侧身支着头,微眯的桃花眼甚是妩媚妖气,“为何不是余氏?”
  “她们手上,谁又真正干净?推给冯姨娘,也不冤枉。且她最爱虚张声势,利用她,比利用城府阴沉的余氏,更易我们成事。”
  景凌心领神会,“只需将芦馆里的火毒连夜藏在冯姨娘院中,再迫使清欢当堂指认冯姨娘,最后人赃并获,冯姨娘难辞其咎。只是……你如何断定冯姨娘入狱后,能为我们所用?又能吐露秘密?”
  “她胆子最小,安排一个死刑犯,足以让她为保命而说出她知道的一切。”
  “若万一冯姨娘一无所知呢?”
  顾青山站在木桌前随意屈指敲击着桌面,哒哒地响,笑道:“不会。”
  “如此笃定?”
  “我在这的时日里,可不是白吃饭的。”
  “那你知道火毒藏在芦馆的何处吗?”
  “……”
  “喏,亲亲我,我便告诉你。”
  “……”
  顾青山黑了一脸,自己居然被景凌反将一军?!
  景凌见他无动于衷,无奈地哀叹一口气,“真伤心!你可是当真喜爱男子的?怎会不喜爱我呢?莫非你还心心念念那个小书生?当初是燕空,如今是书生,何时才轮到我呢?”
  景凌眼巴巴地凝视着顾青山,看得顾青山心里一怔,苦笑道:“你堂堂二皇子,说出这般话来,也不自降身价?”
  “若能得你真心一眼,身份地位,又算得了什么?”
  景凌敛了神色,不正经的语气骤然肃然庄严,醇厚魅惑的嗓音震击在顾青山心头,刹那失神。
  他不解地昂头望着景凌,上一瞬息尚且是流氓无赖,这一瞬息竟莫名……变了个人,变得高高在上不可触碰,偏又孤独低微到尘埃里,令人心疼,为何会有这般的感觉?
  顾青山皱眉不解,紧皱的眉心却倏尔被人温暖地轻轻一抚,他大惊,猛地躲开,却被景凌搂腰拦住,听他妖娆地笑道:“得你真心一眼,知我心,方知我情深,青山。”
  情深?他们才见几面怎会情深?
  莫非,是他认出了自己?
  顾青山瞠目结舌,想要看清景凌目光里的深意,自始至终却只能看见自己呆傻的模样。
  景凌扑哧一声轻笑,屈指弹了弹顾青山的眉心,道:“捉弄你,甚是好玩。”
  “……”
  顾青山的脸色霎时忽红忽白,当即推开景凌,还未发怒,却见他手里捏着一只药瓶递到自己面前,不用说,顾青山也猜得出这便是藏在芦馆里的火毒,原来这小子果然一开始便在打趣自己!
  顾青山心里气恼,一把夺过药瓶,却见瓶身上贴了纸条,只写了一个“冯”字。
  他旋即大悟,原来景凌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家伙,当真不学无术吗?
  “可见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啊!痛!”
  “少废话!”顾青山一拳揍向景凌,掌势在他唇前顿住,根本不曾揍上去,“你该走了!”
  景凌还想胡说八道,被顾青山硬生生打了出去。
  合上门,顾青山微微掀开窗,确定景凌的背影在廊下兜了一阵,终于跃过墙头,目光这才落在手心的药瓶上。
  这便是传闻中的火毒么?
  顾青山拔开瓶塞,倒出其中一颗血红的药丸,偷偷装进自己袖中的药瓶里。
  夜深人静,不可知。
  *
  昭京府衙的地牢里,烛火摇曳,阵阵阴风里是潮湿的恶臭与刺鼻的血腥味交织冲鼻。
  一身形瘦高的年轻狱卒摁着腰间佩刀,支支吾吾地说:“头儿,这是死牢呀!把一娇滴滴的姨娘关在此处,怕是……”
  “怕什么怕?”花白了鬓发的老狱卒怒喝着一掌打在他后脑勺,哼哧道,“上头交代下来的,你照做就成,少给我来怜香惜玉的一套!这里是地牢,管他姨娘还是盗匪,进来便是一样的犯人!”
  “可是……头儿,这姨娘还和那怪物关在一起,当真不会……”少年说得吞吞吐吐,又面目狰狞得做了个鬼脸,鬼鬼祟祟低语道,“听说那怪物会吃人的!抓捕他的时候,咱几十个弟兄都被他一招毒掌打死,七窍流血、穿肠肚烂,死相惨不忍睹呀!他身上煞气过重,阴魂不散,连给他送饭的狱卒都莫名其妙病死了好多个,眼下都没人敢靠近他,却……突然丢一个大活人进去,还是个娘子,和他这惨无人道的怪物关起来……只怕……”
  “不!不要!我不要和怪物关在一起!我不要和这样的怪物在一起!”
  刚刚被押来的冯姨娘闻言失声大叫,尖声尖气地回荡在幽冷的地牢里,像女鬼的哭嚎。
  “我要见大尹!我要见二皇子!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
  “这里进来的每个人都喊冤,喊着喊着,最后也成冤鬼,喊不出来了。”老狱卒上前抓过束缚着冯姨娘双手的铁链,皱着嘴角干巴巴的皱纹冷笑道,“你便老老实实地喊吧,免得……这里太寂寞……”
  “我不要……我不要啊!”
  冯姨娘惊惧得变貌失色,心胆俱裂,奈何手腕缠绕的铁链一紧,她便像狗似的被拉进地牢。
  少年狱卒连连哀叹也是徒劳,只能摇头道:“只希望那怪人最后能给你留具全尸。”
  这话说得轻,但在死寂的地牢里,哪怕羽毛落地的微响也是刺耳的,更何况是这般绝望之言,落在冯姨娘的心里,立时如行走在翻滚的热油锅里,万般挣扎哭嚎,到最后依旧被老狱卒一掌推进铁笼里。
  冯姨娘手脚都束着铁链,冷不丁摔在冰冷的地上,还未回神,一抹黑影霎时压来。
  她战战兢兢地抬眸望去,只觉眼前这蓬头垢脸的男子高大威猛如野熊,一双掩在油腻腻长发后的眼闪烁着嗜血的红光!
  冯姨娘的呼吸一滞,胸口憋着一口气高高耸着,随着那黑影压下身来逼近,露出满口肮脏黑黄的牙齿,她绝望地瞪圆眼珠子,憋着的鼓鼓胸口也快要炸开了,转眼便目瞠口哆地昏死过去。
  “啊!啊!!”
  怪人口齿不清地愤怒咆哮,他的四肢被固定在墙壁里的铁链绑着,行动不便,但一张口如雄狮发怒的吼叫声,足以令地牢里所有犯下死刑的囚犯都畏惧于他,连牢门外的老狱卒也当即锁上门,不敢回头地跑了。
  *
  傍晚时分,府衙内的雪已堆得有孩童般高了,景凌坐在水榭里,手里闲散地把玩着棋子。
  水榭里不曾焚香烧炭,只石桌上一盘残棋,吸引着他看得津津有味。
  “殿下。”嵩义快步走来,立在石桌前抱拳行礼道,“大堂里为冯姨娘求情的绾宅人这会儿才被打发走,冯姨娘也已被关押妥当,只是她受惊过度,已不争气地昏死了。”
  景凌若有所思地落下一枚黑子,手指尖夹着白子玩耍,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微微翘起,“晚些时候,给冯姨娘找些乐子,可不能闷坏了人家。”
  嵩义眸色微沉,心下了然,飒爽利落地领命而去。
  果然,冯姨娘醒来后,嵩义先给她时间,被发疯的怪物吓得半死不活,尔后这才下令老狱卒好好地大刑伺候,将那不可控制的怪物都折磨得半死不活、鬼哭狼嚎。
  冯姨娘全程目睹,一想自己也会落得这般地步,也会这般大刑伺候,当即吓得浑身哆嗦,死死抓着老狱卒的长袍,哀求道:“我要见二皇子……我知道,我知道真相!我……我什么都可以说……求求你,带我见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