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重回蒙山

  蒙山村在景国西南,一路天高云淡,茫茫四野,崎岖的阡陌甚少有人来往。
  道旁枯树残叶飒飒落,满眼的碧绿间黄一片、红一片,绽放出南方初秋的绚烂多姿。
  星桥两兄弟兴奋地伸长脖子连连赞叹,陆承音也因离家越来越近,话里也常提及蒙山村的事。
  顾青山则无暇欣赏,时不时替自己把脉研究体内的毒,又揣着满满的心事琢磨了一路。
  飞歌门、琉光楼和将军府像三座山压在他心上,许多被压抑的往事回忆刹那汹涌而来。
  香罗袖见他脸色不好,一路很是悉心照料。
  好在星野每每都能抓到几只野兔子或是几条鱼,秋天正是丰收的季节,肉也是格外肥美香甜。
  如此小半月在郊外露宿,小半月在乡镇农家留宿。
  道路两旁的庄稼地也渐渐多起来,晨风里有牧笛,晚霞下有炊烟,都被飘渺的风吹得似有似无。
  不知不觉,也到了蒙山村。
  陆承音微微打起帘子的一角,为车夫指路,不多时两辆马车风尘仆仆地一前一后进了村。
  农户都雇不起马车,连请城里的郎中也只得用牛板车去接。
  于是不多时,许多村民都好奇地站在各家门前指指点点。
  几个农妇带着稚童,甚至一路凑热闹地跟在马车后。
  马车一直到村子里最偏远的土庙前才停下,星野早迫不及待地冲下车,冲到围观的农妇面前吓得人一惊一乍,星桥忙跟上去拉着他赔礼道歉。
  陆承音则已推开眼前的篱笆小门进了院子,顾青山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院子角落里正好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不高,大半的树枝都断了,不见一片叶子,扭曲的枝条隐隐有些诡谲。树下就着一株被砍断的树墩做桌几,两块现成的大石头做矮凳,颇有几分野趣。
  槐树后圈了一方地,长了一片绿油油的叶子菜,鸡笼里喂了一只鸡,另一头是一口井。
  一条苍苔斑斑的石板路通向一间外墙破烂的土屋,窗户纸被风吹破了许多洞。
  顾青山刚进屋,东侧的里间霎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只看了眼垂落的棕色门帘,见门帘里人影晃动,却未进去。
  陆承音在路上曾说过,家里还住着一位视他如己出的姨娘,想来必是这位桃姨娘的哭声了。
  顾青山只在外间落座,香罗袖扫了眼四下,问:“郎君可要喝茶?咱们马车里还有。”
  顾青山点点头,香罗袖自提起裙裾跨过门槛,却见篱笆外围拢的村民愈来愈多。
  “郎君瞧瞧,这么些人,也不知有几个是真心盼望陆郎君回来的。”
  陆承音在路上头一次讲起往事,顾青山也才知,他原是昭京茶商大族绾家之后。
  虽然也隐隐猜到他有来历,只未想到,他是绾家长房绾泽道与青楼女子陆清心的私生子。
  故而,绾家宗族从不承认他乃绾家子嗣,才随母姓了陆。
  当年,陆清心拖着产后未调理的身子以死相逼,才令当时绾家族长动容,命绾泽道收留陆承音作外姓养子,在绾家排行第五。
  以此为条件,陆清心发誓与孩子再无瓜葛。
  可此后月余,陆清心病逝。
  绾泽道的夫人余氏容不下这孩子,使了手段打发桃姨娘和陆承音来了蒙山村。
  这一来便是二十来年,不闻不顾。
  顾青山觉得,当真不闻不顾也好。
  只蒙山村乃绾家在蒙山脚下的庄子,为种植蒙山茶,村民自然都是绾家雇农。
  余氏便命令他们,百般刁难桃姨娘和陆承音。
  所幸桃姨娘本是吃苦人,不怕日子艰辛,否则她孤身一人还拖着襁褓婴儿,也熬不过这些年。
  顾青山当时听完,愈发认定陆承音体内的火毒,与绾家息息相关,尤其是余氏。
  “郎君,请用茶。”
  香罗袖已从马车里端来几上的茶壶与茶盏,将将话音落地,只听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顾青山眉头紧皱,与香罗袖急急赶到门口。
  只见一个清瘦如柴的小子,抡着斧头追着星桥和星野。
  关在笼子里的鸡都扯着脖子嘶叫,更别提围观的村民们了,早抱团缩成了熊样。
  星野觉得好玩,毫不顾忌吓得脸色煞白的星桥,一个劲儿地逗弄那人,“来啊!追我啊……”
  顾青山扫了那人一眼,虽有斧头在手,但他没功夫,手上也没劲儿,伤不到星野。
  “你小子有本事别跑!以为是主院来的人,我就怕你了吗?看我不砍死你!”
  这人见院门口停着的马车,误以为是绾家派来的人。
  顾青山递了个眼色,香罗袖微微颔首,趁乱在门口捡了块石子弹出,击中那人的后膝窝。
  那人右腿一软,直直单膝跪地,手里没握紧的斧头“啪”的一声扎进土里,正好砸在那人脚旁几寸远,吓得他“哇”的一声大哭。
  里间的人这时方打起帘子走来,顾青山回眸看去,桃姨娘年纪不过三十,却已满脸皱纹,面颊瘦黄,耸拉着一层皮。她已拭了泪,红肿的眼底却遮掩不了,愈发显得她一双灼灼杏眼水润润的,又坚定有力。
  顾青山看得出,如今桃姨娘的憔悴容颜,是因陆承音失踪而忧急郁结于心。
  若单是余氏的打压,只怕也不会令这等女子染一丝白霜。
  桃姨娘注意到眼前这位青衫翩跹的郎君,含笑的嗓音如莺啼般清越灵动,“这位郎君,便是五郎口中的救命恩人,顾郎中吧?”
  “姨娘,主院来的人欺负我……”
  顾青山刚要作揖答话,灰大袍的小子突然哭哭啼啼跑来。
  他跑得急了,还一脚绊在门槛,“啊”的一声硬邦邦摔在地上。
  院子里的星桥见状,站在树下叫星野赶紧下来。
  星野为好玩,竟爬上树逗他,这时纵身跃下,窜到门口捧腹大笑道:“摔断门牙!摔断门牙!”
  “你……”灰袍小子懊恼地抬起头,却也当真怕摔断门牙而小心地捂着嘴,摸了摸。
  桃姨娘笑着招了招手,温和的语气比适才更热络许多,“快起来,别在客人面前丢了脸。”
  一听是客人,灰袍小子黑漆漆的大眼灵灵一眨,赶忙站起身,“不是主院来的人?”
  顾青山还没来及看清他的模样,只听他又一阵尖叫差点掀了房顶,乱糟糟的头发一扬,人已扑进陆承音的怀里,连珠带炮地一口气说了许多,像只毛茸茸的野兔子。
  “芸豆子,五哥还有朋友在呢。”
  陆承音宠溺地咧开嘴浅笑,目光却已看向顾青山,灰袍小子这才好奇地歪着头看来。
  顾青山也方才看清,他原是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巴掌大的圆脸上脏了些,但黑亮的眼睛像葡萄似的水灵。
  她大大咧咧走来,向顾青山屈膝行礼。
  虽是乡野丫头,可这礼数周全又落落大方,可见是自主院来的桃姨娘亲手调.教。
  顾青山虚扶芸豆子起身,也为桃姨娘介绍了同行的旁人。
  芸豆子一看见冲她做鬼脸的星野,立时不乐意地哼了声,又往陆承音身旁靠了靠。
  顾青山吩咐香罗袖打发了门口的马车,而围观的村民却愈来愈多,人头攒动。
  竟不知几时连村长都惊动了,一面唤着桃姨娘,一面提着长袍大步穿过篱笆走来。
  此人名义上是村长,实则不过是这处庄子的一个看管人。
  陆承音匆忙拉着顾青山进了西侧的里间,这便是他的房间,与桃姨娘的寝房隔着堂屋,简单的一床一桌一柜,已叫满屋子的人无处落脚。
  “委屈顾兄片刻,小弟从未在村民面前露过脸,故而也不便见薛村长。”陆承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顾青山的脸色,像做错事的孩子,“之前小弟虽说自己是私塾先生,但其实……”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都没出过门么?”香罗袖好奇地问。
  陆承音笑道:“我自幼身体不好,连下榻都难,后来稍微好些,却也不愿与这些人为伍。”
  “尤其是薛村长的儿子,完全是个小霸王,见着模样好的小娘子,光天化日都敢抢人!”芸豆子忽而扬声,愤愤然地抱怨道,“有次也不知他躲在咱家的墙根底下干什么,冷不丁被他撞见了五哥的容貌,从此后隔三差五就上咱们家滋事,说要……说要五哥……”
  芸豆子刹那红了脸,圆圆的小脸还真像颗红红的芸豆。
  余下的话自然不必多说,顾青山等人也心里明了。
  陆承音笑时唇红齿白,暖暖的,男生女相,心术不正的人难免会有歪心思。
  偏星野还戳了戳芸豆子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追问。
  芸豆子急地踩他的脚,疼得星野嗷嗷大叫。
  本就拥挤狭窄的屋子,两个人一闹起来,剩下的人只有遭殃。
  星桥扯着星野的耳朵训他,星野一躲反撞上顾青山,顾青山没站稳又正好倒向陆承音。
  顾青山赶忙回头,正好对上陆承音笑靥妍妍,听他低声凑到耳边道:“这样真好。”
  “真好?”顾青山昂起头,额前碎碎的绒发擦过陆承音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点点头,“以前这里死气沉沉,弥漫着汤药的苦味,连芸豆子见着我也不敢说笑,害怕多吹一口气我便碎了。而眼下,终于有了朝气。”
  顾青山知道他所谓的朝气,不仅是眼前,也不仅是屋子里的活气,而是他,他人生的朝气。
  “所以,我很开心遇见你,顾兄。”
  陆承音咧嘴大笑,红润的唇,雪白的贝齿,像最甜的糖果甜进顾青山的心里。
  芸豆子倏尔趴在窗框上眯着眼,透过窗纸的破洞瞅了瞅,冷笑道:“瞧薛村长屁颠屁颠的样儿,定是又给主院报信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