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匕首青蜺

  燕空仓促间垂下目光又端起酒碗,却半晌未喝,只问:“既是杀父母之仇,为何不报?”
  “你知道我平时为何不爱吃东西吗?”顾青山忽而又没头没脑地反问。
  燕空的黑眸里多了几分认真,摇头。
  顾青山扁了扁嘴,似乎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因为小时候经常饿肚子啊,若是吃饱了,当你饿得受不了,就会不断回忆吃饱肚子的美好,想着以前吃过的东西是何种滋味,何种口感,反而会觉当下更凄凉无助,倒不如从未吃饱过,索性饿的时候也不会难捱了。”
  “歪理。”燕空鼻子哼哧一声,手指摩挲着酒碗碗口,却眸色凝重地看着他。
  “那是因你不曾差点饿死。”顾青山仰头又喝一碗酒,问,“你再猜,我最爱吃什么?”
  燕空皱眉道:“你既不爱吃东西,又有最爱吃的?”
  “很矛盾吗?”顾青山的眼里忽而笑容灿灿,双手张开虎口在身前犹犹豫豫地比划了一个圈,忽大忽小,空灵纯澈的眼便透过这个圈看着燕空,笑道,“我娘亲包的包子有这么大,是我最爱吃的菹菜馅。而且菹菜也是娘亲亲手腌制,每到秋末我便和娘亲一起把大缸洗出来,等大缸和收拾好的白菘都散发了水分,寒月初就可入缸腌制……”
  拂过海浪的风浸染了凉凉的微腥,微不可察地吹凉了顾青山眼眸里的温暖。
  燕空见他倏尔沉默,正欲开口,顾青山却又长叹一口气,闷闷说道:“我七岁生辰的前一日,我和娘亲约好了第二日一早就要吃菹菜包,可结果,当我满心欢喜醒来,居然一个人睡在陌生的林间木屋里。
  “我哭天喊地地叫着爹娘,叫着兄长和二姐,从天亮叫到天黑,从天黑睁眼到天亮,可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敢下床,不敢出门,我害怕他们回来会找不到我……
  “晚上还能听见狼的嚎叫,我害怕它们来抢我的包子,我只能紧紧抱着怀里一包袱的包子……
  “后来我就病了,当我饿得奄奄一息被路过的人救了后,我发誓再也不回家了。”
  燕空喉咙微干,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有替他倒满一碗酒。
  “你说,他们不要我了,是不是也该给我塞一笔钱啊!结果光是包子……”
  顾青山嘟着嘴一把抢过燕空手里的酒碗,眉头微蹙已喝得一滴不剩。
  “他们,一定是为保护你,才出此下策。”
  顾青山胡乱抹了把嘴角,当即拍案而起,皱眉道:“是啊,当我十一岁,我才知道七岁那年我家出了变故。可……可我更想不通啊,既然他们能保全我,为何大家不能一起逃呢?为何……为何他们还要死守在那里,为何明知是死,明明可以逃,也要等着人来杀?”
  “这便是你一直未报仇的原因?”
  “不!”顾青山眸色清寒肃杀地盯着远处一望无际的黑暗,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他!”
  景惠十二年春,海边的一把火烧毁了小青山生活了四年的渔村。
  她十一岁,肌肤黝黑又泛着金灿灿的麦黄,瘦羸的身子像根藤,任谁也不会当她是女孩。
  尤其当她龇牙咧嘴地抓起一截木棍,嘶吼地冲向放火的三名差役时,完全是凶残的幼兽。
  她身手矫捷奈何终究人太小又寡不敌众,差役的一剑霎时刺穿她的右肩,鲜血直涌。
  小青山捂住伤口旋身而躲,却又被人一招击中后颈,疼得她大脑嗡嗡乱响,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乏力地单膝跪倒在地,血沿着她垂立的右臂一滴一滴在黄沙弥漫的土地凝结,脖子上立刻架起两把锋利的剑,可她如野兽般犀利凶狠的眼里,没有任何妥协的意味。
  千钧一发之际,两片绿叶锋利如刀地击断了她肩上的双剑,众人诧异之时,一抹幽暗从纤尘不染的林间徐徐而下。
  翩翩然的身影,胸脯横阔,风姿奇秀,轻盈地落在一只弯曲的树枝上,树叶儿微微轻颤。
  这是小青山第一次见到东扶,却只觉自己见到了天上的王,那隐在黑纱后的眼,明明看不清,却好似能感觉到如潺潺雪水的清冽,叫她后脊不寒而栗。
  可她又感到安心,因为她以为,东扶是来救自己的,直到他低哑的嗓音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刹那间将她打入绝望的深渊。
  他说:“穆珂,你还没死。”
  东扶甚至未看她一眼,已对三名差役说出小青山的真实身份——她的父亲,是景国最骁勇善战、最令敌人闻风丧胆、与大元国连续七战七胜的上将军穆光。
  而此时忠肝义胆的上将军,早已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尸骨无存,连同穆家三族上百口人,除了她穆珂,无人幸免,故而穆珂一直是朝廷通缉的罪臣之女。
  言至此,三名差役当即双眼发光,自认为捡了肥肉。
  而这也是小青山第一次知道,七岁那年自己被遗弃的真相!
  东扶趁她尚在震惊中,立即唆使那三名差役押她回官府,并同时又扔下一把匕首,匕首的顶端镶嵌着幽绿晶透的菱形宝玉,光芒刺得小青山眼睛生疼,眼泪落个不止。
  “鲁莽行事,只会随时暴露你的身份。”东扶立在树叶尖像一缕不经意吹过的风,冷傲又淡漠,“如今他们已知晓你致命的秘密,你又该如何?”
  小青山早已在脑海里算计了许多法子,但匕首寒刃的白光闪烁在她眼里告诉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最终,她握住这把匕首,步步逼近那三名早已骇然大惊的差役,口中呢喃:“你们杀我全村,本已不该活,如今又知我身世,我岂能再让你们活?”
  只见她匕首一横,寒光凌冽,刹那间,一道血线飞天,差役苦苦求饶的话哽在被切断的喉咙,化成一滩血沿着匕首的锋刃滴落。
  三人当场死亡。
  东扶心满意足,点着树枝随风徐徐落在她身后。
  小青山刹那眸色微沉,愈发握紧手中唯一的利器。
  “小小年纪,杀人倒是干脆利落。”东扶沉郁的嗓音一如其人,令人捉摸不透,“那么,你是否也要杀我灭口?”
  风拂过树林沙沙低啸,小青山握紧匕首的手却如树叶儿颤抖。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可他捏着自己的软肋,她也绝对不能轻易放他走!
  思量再三,小青山突然转身单膝跪下,双手高高捧起匕首,眉眼低垂,面色沉着冷静地说:“多谢郎君出手相救。”
  东扶扬眉,竟有几分意料之外,“我几时救过你?”
  “郎君既知我身份,仍愿以匕首相赠,可知郎君有救我之心,并不怕淌我这趟浑水。我虽无重金相报,但愿从此跟随。”她意味深长地微顿,一对森寒迫人的眼微微抬起,稚嫩的嗓音超越年龄的铿锵有力,“且郎君接近我,定是还有不愿告知的目的。”
  东扶若有所思地微眯双眸,竟未曾想到如此娇小瘦弱的女孩会蓄有千斤般的力量。
  “秘密,能让人成为最锋利的武器,也能让人成为最懦弱无能的傀儡。”他负手而立,轻盈的玄黑长衫如墨浪在风中翩跹,虽不知他神色如何,语气却生冷轻蔑,“你无非是怕我加害于你,谄媚献主,保得一命。”
  “既能保命,有何不可?”
  小青山早已打定主意,只要她能多活一天,这人想要她的命只会比此刻更难!
  东扶凝视着她那张清瘦黝黑的小脸,小胳膊小腿只要一用内劲霎时便能折断,可她炯炯的目光竟如炬如刃,恍若摇曳着照亮黄泉路的幽幽寒光,摄人心魄。
  须臾,风云变幻。
  铅云堆积,天地无光,如千军万马奔涌闯来,森森劲风如鞭子抽打枝头的嫩叶簌簌旋落。
  四下弥漫着不合时节的凉意,二人百转千回的算计心思悄无声息地溶进激荡的风中。
  “你都不知我是谁,不怕我卖了你?”东扶双眸漆黑如墨,铮铮地直逼女孩目光。
  “无论郎君准备如何利用我,结果与我,有何差别?”她沉着清冷的面色不曾动摇。
  东扶拂袖走向小青山,却并未接过她手中匕首,眼神只微微一瞟,“青蜺你既使着顺手,留下便可。三日后午时,自行前往东海琉光楼。若你有本事,便可在楼中查明你父亲遇害之事。”
  如此,在琉光楼的一年里,顾青山当真查明,穆家满门被灭,乃是因她父亲穆珂功高震主,又蔑视圣上急诏,一意孤行率领军队抗旨追击叛军,导致边境失守,城池被夺,圣上震怒当即下旨灭穆家三族。
  顾青山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一是同燕空所说那般,二是她不懂父亲为何抗旨不尊,若非他如此冥顽不宁,她的娘亲、兄长和二姐,如何会死?她又如何会成孤女,如何沦落到朝不保夕、生死由天?
  所以她恨他,她未曾有一日感受过父爱,在她父亲心目中只有将领与战士,从未有过他们的家庭。顾青山恨自己的父亲,恨他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可适才香罗袖却说此事与飞歌门有关,为何?
  顾青山心烦意乱,索性直接抱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喝,浑身狼狈地像是淋了一场酒雨。
  他却无意摸到袖中的匕首,一股寒气直逼心头,他顺势抽出青蜺一刀戳穿木桌。
  燕空意味深长地看着匕首顶端闪着幽绿微茫的宝石,又瞟了眼此刻静静看着匕首出神的顾青山,他心里疑云顿起,顾青山的秘密似没他想象中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