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何不一叙
因着星桥和香十三娘都不在,顾青山只有先去叫星野起床,在灶房的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催促他赶紧洗漱。
再打灶房出来,见昨日偷懒没打扫的满院狼藉,顾青山真是拿扫帚的力气都没有,呼啦啦随意挥了两下,反正扫干净还会落叶、还会下雨,何必那么认真?
这道理,他用在所有家务事上,所以星桥在时,他完全是个甩手掌柜。
而眼下他居然做了这么多事,顾青山已经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两三下丢了扫帚净了手,他又赶到星野的房间探了探昏迷那人的脉细,面露欣喜之色。玉清乌果然名不虚传,再服用几日,这人也能很快苏醒。
顾青山替他掖好被角,推门而出时,正好听见正房传来吱呀一声的开门响。
他霎时寻声望去,辽阔的蓝天白云下,一袭幽紫的华衫泛着晨曦的温暖。
燕空扶门而立,身如玉树修竹,一泻如瀑的乌发泛着墨玉的光泽,狭长的黑眸深邃邪魅,愈发透着高贵神秘。
只眉心蹙着的那一点孤傲疏离,减了几分他的风流韵致,多了卓尔不群的高傲。
燕空感到右侧目光灼灼,斜睨了毫无感情的一眼,却能令人在他注视下心生卑微之感。
顾青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借关门来避开他的注视。
燕空却眼力极好地瞥见屋里榻上有人,问:“他是谁?”
“不知道。”顾青山背对着燕空,走向相反的方向,“随手救的一个人。”
燕空踏下正房外的石阶,冷笑,“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郎中,还会随手救人?”
“杀人救人,都只求个温饱,有何区别?”
“救人,应该更新鲜。”
顾青山回眸看着他,忽觉好笑。
平日里外人都说他是没良心的郎中,若被那帮人听见他们此刻轻描淡写地闲聊杀人之事,怕是要惊得眼珠子掉一地了。
更何况,燕空居然当救人不过是杀人杀腻之后的新鲜玩法,境界着实比顾青山还要高一层。
顾青山救人首先图一个“钱”字,如此相比而言,顾青山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挺有良心的。
燕空冷冽地扫了他一眼,“你笑起来很傻。”
“可能是小时候在渔村长大,被大海淹过几回,脑子里进水了。”
顾青山自嘲地哈哈大笑,却笑得燕空一脸茫然困惑,“这个玩笑很无趣。”
“是吗?”顾青山倏尔敛了笑意,走向院中的万年青,呢喃道,“可我说的是事实,我七岁时父母双亡,我是被渔村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长大,如果不是我十一岁那年,渔村因为无法上缴明珠而被官府焚烧殆尽,我想我肯定已经在渔村……娶妻生子,然后再看着自己的孩子娶妻生子……”
平平凡凡过这一生,却是顾青山这辈子最奢侈的事。
从他决定去大海寻琉光楼的那一刻起,他已回不了头。
星野正好洗漱完来找顾青山,燕空看着他俩背影,却还在为顾青山刚才的话感到意外。
失去父母,又失去唯一可依靠的养父母,想来彼时年幼的顾青山流落街头只会更加凄惨,可他从顾青山狡黠、洒脱又机智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出痛苦。
但须臾,燕空很快释然。
愈是经历过磨难的人,才会懂在世求生唯有如此——
狡黠地防范、机智地面对、洒脱地生活。
“你要吃早膳,自己去买。”顾青山打断他的思绪,搭着星野的肩膀回头冲燕空挤眉弄眼,“你也可以给星野钱,让他帮你买,不过你得另给两倍的跑腿费,如何?”
燕空眸色一沉,顾青山只觉心里发寒,反催着星野赶紧离开。
星野却不走,展开双臂护住顾青山还狠狠瞪着燕空,喊道:“不准欺负我大哥!”
顾青山心里害怕星野惹恼燕空,紧抿的双唇却突然“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果然叫燕空的脸色更黑了,刹那迸出冷冽肃杀之气。
“瞧瞧,连我们家老幺都看得出你比我厉害,不过燕郎君定也不会真的欺凌弱小,对吧?”
顾青山的一句话既夸了燕空有本事,却也提醒他,在外人眼里顾青山只是一介郎中,手无缚鸡之力,而星野再懂武功始终心智不全,若燕空当真与他二人动手,传出去还不知得一个怎样的臭名。
其实燕空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眼下他却绝对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倘或他真对星野动手,以顾青山此时眼中流露出对星野的重视来说,势必也不会放过自己,而他也见过顾青山诡异的身手,眼下也绝非得罪他的时机,更何况仅仅因顽童的一句话,得不偿失。
顾青山不知燕空心里的思量,却也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杀气已渐渐散开,这才松了口气,又安抚星野催他赶紧去吃早膳,可星野无论如何都不去,始终横在燕空与顾青山之间。
燕空无心思在此浪费时间,一挥衣袖骤然转身向侧门去了。
顾青山一惊,从星野身后走来问:“你去哪里?”
“与你无关。”
“侧门外胡府的人是来监视我的,怎与我无关?”
燕空顿下脚步回眸,“你既知道,还能悠闲地谈天说地?”
“哎呀,胡府这等小事,何须燕郎君亲自出手?”顾青山奉承地笑道,“何况,我本也打算跟他们走一趟,我见了死人受惊卧榻不起也正常,但一直避而不见可就有问题了,倒不如早去解决了这事儿。”
而且还能早点开门做生意挣钱啊!谁叫他这尊大佛的手指缝里都不落一两颗金子的。
顾青山浅笑着隐忍了最后这句真心话。
燕空没再开口,身影一闪,模糊的紫影霎时跃到屋顶又匆匆消逝。
顾青山见侧门外没有动静,悬着的心才落地。
待得午后,星野吃得心满意足回来,顾青山叮嘱他好好看家,才拎起自己药箱堂而皇之自前门出。
他料定胡府的人会盯着他,果然一见他现身,街头巷尾忽地冲来许多银甲侍卫。许是上次见识了星野的顽劣,这次胡府倒也不敢随随便便派几个小厮来,连管家也不敢再登门拜访。
只这银光闪闪比日头还耀眼的阵仗,倒也出乎顾青山的意料。
他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甚至惊慌失措地险些被自己衣裳所绊,笨手笨脚地扶住门框躲在里面不敢出来,实实在在证实了他胆子小可真被药库里的那具尸体吓坏了啊。
率队之人方才上前行礼表明身份,他们也委实搞不懂,请个郎中至于如此大阵仗?
“我听说胡阿郎病重,饶是我技艺不精,也得抱病一去……咳咳咳!”顾青山缓缓迈出门槛,又背转身去缓了几口气,再恭恭敬敬向面前的胡府侍卫拱手行礼,道,“如此,辛苦诸位了。”
顾青山这话可是整条街上的人都听见了,打胡府侍卫冲出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见顾青山霎时被包围,少不得胡思乱想将顾青山与胡府命案联系起来。
眼下顾青山的话一来解释了原因,二来还竖了口碑,最后若胡府的人不放他回来,只怕坊间也会非议,胡府虽未必在意,但也是顾青山留给自己的后路。
如此,顾青山才坐进胡府侍卫事前已备好的马车。
他毫不怀疑,若自己今日未主动现身,这帮家伙肯定会趁夜绑走自己。
“哎,谁叫我实在太优秀了?”
顾青山得意地拎起几上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心里乐滋滋的,又抓了一把水晶盘里的紫葡萄,光是看却不吃。
入秋的季节还能有如此饱满圆润的葡萄,可见是从西域而来,没想到胡夫人竟命人在马车里为他备下,愈发叫顾青山乐得合不拢嘴。
月中天。
燕空立在窗前,新换的绀蓝长袍披了皎洁的银辉,淡漠地望着染了清霜的屋顶兀自出神。
倏尔,廊下远远飘来有人哼的小曲儿。
“看来他们并未查到你。”
燕空话音未落,眼前清冷的月光里已飞过一道碧影,他眼前本是凄凉的屋顶此时已歪着身子多了一位眉目清秀的郎君,正对月举杯,得意地笑道:“他们还一路小心翼翼护送我回来,喏,酒也是他们马车里的。”
“你岂非得好好谢谢我?”燕空讥笑。
“所以我特意帮你打听了一番儿,可胡府的人也并未从那具杀手的尸体上有所发现。”
燕空并不失望,身为江湖杀手,又岂会在身上留下线索在死后出卖幕后之人呢?
“既如此,你又如何打算谢我?”
顾青山扁着嘴回头瞪了他一眼,“小气!那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不管他要什么,回头给你下一百种毒在里面,顾青山心花怒放地琢磨着。
燕空看着他眼里灼灼的神采,片刻才收回目光,问:“你在渔村被灭后,又如何活下来?”
顾青山的心一缩,未曾料到他会突然这样问,只仓促地转回头继续望着浮月,静默片刻方才说:“渔村出事时,我因私自出海,想为阿姐出嫁打捞一颗上等明珠而逃过一劫。等我回到渔村,官府的人正在放火毁尸灭迹,我虽只有十一岁,但气愤之下只想杀了他们……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杀人。”
“你如何杀得了他们?”
顾青山深吸一口气,端着酒杯的手微抖,“有个人,他……帮了我,并给我指了一条生路。”
燕空暗想此人必是引顾青山入的杀手之路,又问:“江湖门派众多,你的身手我却看不出……危险!”
燕空脱口而出之时已来不及阻拦,飞箭直刺屋顶,顾青山猛地抬手,铛的一声,羽箭箭头直穿他抛出的云青色酒盏。
窗下蓝影晃动,燕空已追出百草堂。
顾青山却拾起这枚箭,箭头与箭尾倒无稀奇之处,但这箭身却骤然令他热血翻涌!
箭身上凹凹凸凸刻着一行暗文,虽肉眼无从辨清,但指尖触摸而过时,顾青山立刻认出此乃琉光楼密语,上写——
旧人重逢,何不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