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尖嘴坳

  接下来两天,高韧便在张家湾住了下来。张家虽然贫困,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倒是不少,虽然有些破旧,也足以安身歇息。高韧拿出一些银两,要张宗耀去置办一些吃食,张宗耀推辞一番后便安然接过,只叮嘱不可告诉其兄知晓。高韧每天晚睡早起,晚间便习练枯荣神功、柔身术等内功心法,白天有事没事陪张宗福谈经论道,要不就附近各处游玩,把张家湾里里外外跑了个遍,张氏祖坟、后山、前面河滩、对面大小人家,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陆陆续续也见了张家大小男女家眷,有的住在大院,也有搬出去自己另建了房屋的,整个家族的管理很松散,比印石湾袁家相差很大。但凡年纪大一些的,高韧都客气地上前问候,送点日常吃食之类作为小礼物,因此在张家湾混得很是风生水起,同时也搅动了几个年轻女子的芳心。观其年轻一代,仍在坚持读书的已经很少,毕竟生活所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像张宗福那种坚持清贫自乐的人,在年轻人眼中似乎反倒成了冥顽不化的代表。又悄悄见了胡胜两回,说是没发现什么情况,只得交待继续守候。到第三天早上,与张宗福闲谈时说到张家另外一支,问道:
  “既然张家两位先祖安葬于此,张烽公后代为何要搬回张魏公老家汉州绵竹呢?”
  “少侠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来。张烽公遵宣公之命搬离张家湾,在尖嘴坳安家之后,在当地购置田产,本意是要以此补贴家用。不料彼处收成不高而民风彪悍,数年之后反成张家累赘。就在此时,宣公在知江陵府任上染疾病重,自知难免,遂修书两封,一封上奏天听,仍力陈抗金之策、求和之弊,另一封密信则写给当时另一抗金名臣陆放翁。少侠知道陆放翁么?”
  高韧答道:
  “知道,陆放翁便是陆游,当时著名诗人,号称‘小李白’。他一生力主抗金,其绝笔诗《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记告乃翁’真可谓披肝沥胆、震铄古今。”
  张宗福道:
  “不错,就是这个陆放翁。他与张魏公曾同朝为官,在魏公北伐时出谋献策,魏公赞他‘志在恢复’,两人相识相交,协力抗金,以此宣公对他也甚为景仰敬重。宣公过世后,遗命其弟张杓公护丧归葬于魏公墓侧,命长子张烽公亲自送信至京师,尤其致放翁之密信,务必亲自交到放翁手上。张烽公将奏章送至中书省,探知陆放翁身在蜀地,便携信入蜀,不料途中遇贼,为贼所害。噩耗传来,族人商议之后,决计将尖嘴坳之田产变卖,其妻儿家小携带变卖所得入蜀,便将张烽公葬于绵竹祖墓,而其家族一支也就回绵竹故地安家了。”
  高韧又问道:
  “那尖嘴坳旧宅也一并变卖了么?”
  张宗福道:
  “那旧宅一时未能卖出,因此先祖张焕公到当铺借了些钱交寡嫂带着上路,想着卖出此宅后再行归还。不料此宅不利居住,宅子卖出之后,房主居住未足半年,家中先后数人生病,请风水先生看了,道是大凶之宅,房主便找张焕公要求退房。张焕公宅心仁厚,将钱款悉数退还,此后这宅子便一直空在那里,荒废至今。说来也是奇怪,那家人搬出去之后,果然病症自愈,这就更加印证了凶宅之说。唉,经过这么一折腾,张焕公欠下巨款,经数代才还清本息,现如今终于落到贫困如斯的境地。”
  高韧道:
  “哦,原来是这样。却不知张烽公他们一家住在那里时,可有发生家人生病或其他什么不祥之事?”
  张宗福道:
  “家人生病倒是没有听说,张烽公惨遭暗算,还要如何不祥?这位新房东入住之后,对房屋并未如何改动,只是种了一些稀罕花草树木,不知为何就会家人易病。风水先生更是危言耸听,道是还不速速搬离,主男丁死于非命,诸事不利,祸及后世。这明显是在拿张烽公说事,唉,可叹可悲。”
  高韧道:
  “张烽公固然不幸,张焕公孝悌疏财,更加令人钦佩感怀。却不知张烽公为贼所害,那贼所图为何?莫不是图财?”
  张宗福道:
  “据历代相传,从当时官府勘查的情况看,张烽公遇害之后,身上财物并未被劫,只不见了那封写给陆放翁的信。当时奸臣当道,据说宣公的奏章也未能送到宋皇手上,在中书省便被奸臣扣压,我们猜测这些乱臣贼子可能听说了此信,担心信中有不利于他们的罪证,因此杀人夺信,致使张烽公遇害。”
  “那封信后来呢?”
  “此信后来一直未曾现身,恐怕是被这帮贼子给毁了。”
  “你们知道信中内容么?”
  “此信宣公手书,写后立即密封,未曾示人,我们均不知其内容。”
  “先生祖上在此勉力维持,也未曾想过搬回绵竹,回迁祖坟么?”
  “唉,少侠有所不知,先祖张魏公言‘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而后张宣公亦长眠于此,而我中华国运,至本朝才恢复国土,之前教我等如何回迁故里?到如今,数百年过去,此地更已是我等故土,亦不必再生回迁之念了。”
  高韧感慨道:
  “张氏一族,为国为民,赤心之诚,付出之大,实足名垂青史,光照后人。我真想去张烽公故宅凭悼一番,不知离此地有多远?”
  张宗福道:
  “这有何难?便叫吾弟宗耀带你去便了。顺江而下,脚头快的话,来回一日路程罢。”
  次日一早,张宗耀领路,两人一起来到沩江边上,坐了一条小船顺流而下,下船后翻山越岭,几转几折,来到一条小溪边,沿溪边小道逆流往上。小溪宽不过二尺,道路亦然,溪边树木稀疏,路上行人亦少。两人边走边聊,张宗耀道:
  “此溪名为峡溪,其源头便是尖嘴坳。高少侠早就知道尖嘴坳此地么?不是当地人,却少有人知道这个小小地名。”
  高韧笑道:
  “张先生忘了么?我们在印石湾时,张先生告诉高某张家祖上事迹,便讲过一支住在尖嘴坳的,因名字特殊,当时便记住这个地名了。”
  张宗耀道:
  “这个名字有何特殊的?此地到处都是类似的地名,什么什么坳,什么什么湾,多得很呢。”
  高韧见他言辞闪烁,索性把话题讲穿,道:
  “不瞒张先生,尖嘴坳这个名字引起我的注意,乃是因为当地流传的宝藏民谣,所谓‘大坳对小坳’,作字谜来拆解的话,似乎便是指的尖嘴坳。”
  张宗耀见高韧坦然相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道:
  “少侠坦诚待人,倒是张某小肚鸡肠了。实不相瞒,少侠此等见解,不少江湖人士亦曾有过,听闻梅王去世数年后,便有不少人来到尖嘴坳寻宝,断断续续几近百年,附近大小山头踏遍,可惜一无所获,近几十年来也就渐渐地淡了。少侠去尖嘴坳要是有寻宝之念,只怕便要失望了。”
  高韧大笑道:
  “高某确有看看此处地形是否与宝藏民谣相符之意,不过亦非全为此事,我确实主要是想凭悼凭悼张烽公旧居的,张先生莫怪。”
  两人步行约有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峰合围之处。山不甚高,然形状奇特,两边山峰由宽而窄直直地往里合拢,到最里头仅剩数丈之宽,而山势更随之略转而成一个弯钩之状,像极了一只鸟嘴,果然不愧“尖嘴坳”之名。此时恰逢斜风细雨,山间坳内云烟氤氲,远处烟雾萦绕山顶,形如仙境。青山隐逸之中,满山的松树随风摇曳,当中一棵巨大的枯树,比周围其他松树高出一大截,可惜光秃秃的全无针叶,显得甚是突兀。
  高韧道:
  “这棵树长这么高,可惜干死了。”
  张宗耀道:
  “这棵树是被雷劈死的,也才死了十来年。此处有一奇怪之处,总是有少数几棵树长得比其他树更快,等到高过其他树木甚多,接着便被雷劈而死。据风水先生讲,此地乃死穴之地,阴气沉郁,树木善纳阴气者会生长更速,**附体渐成妖孽,而后必遭天谴,即以无妄天雷灭之。”
  高韧道:
  “此等妖神之说,不足为信。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再加上一句,风若不摧,雷亦摧之,世道便是如此。人世间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来到张氏旧宅,只见院舍不大,较之龙塘院落约摸一半而已,门窗均已破旧不堪,大门小门到处出入无碍。房屋亦取四合院之形,却只有三面,正后一面是一个后院,院后并无围墙,只砌了一个麻石栏杆,栏杆后面却是一个天然的大水潭。水潭比宅院还要大上几分,背靠悬崖峻壁,崖壁之上数处可见水流渗下。池水清澈,然深不见底,偶见鱼虾游过。栏杆之外有两处前伸进入潭水之上,两只石雕仙鹤矗立其上,一近一远,一大一小,两鹤身体面向山壁,却回首看向院中,形态栩栩如生,虽年代久远仍不失神采。院内栏杆旁栽有两棵罗汉松,树虽不高,亦可见树龄不小,其中一棵树下立有一块石碑,篆刻着两个大字:趣潭。栏杆内侧有一条水沟,修砌齐整,沟中却无水渍,想是接引雨水之用。院子中央一张石桌,几张石椅,庭院之中留出几个孔洞,种有一些花草,几棵树木。地面高低不平,细看之下,原来是麻石铺就,石缝中早长出不少野草来。这些麻石,有的只是普通的打磨石头,有的却篆刻着一些文字,有“知、致、实、力、互、行、发、躬、笃”等共十二个字,其中“知”字两个、“行”字三个,其它字各一个,但语不成句,不明其意。
  两人走到后院观看这满潭碧水,张宗耀介绍道:
  “这个宅子依山背水而建,风景倒是不赖。此潭名为龙潭,与我张氏祖坟处‘龙塘’之名遥相响应,大概也是当时置地此处的一个原因。龙潭并无地面来水之处,反倒有水不断溢出,便是那峡溪之源了。”
  既是前来凭吊,高韧早有准备,便在院中点了香烛,又烧了些纸钱,两人往南北各方均作揖祭拜一番。又来看院中的树木,有八株高过数人的大树,这树却不是一枝向上,而是从地上起便多枝从生,叶子形如竹叶,但其边缘非常光滑,叶上主脉从叶柄笔直长到叶尖,众多支脉则从主脉生出,横向整齐排列。此时枝条顶端花骨朵已是一丛丛一片片,也有少数已经绽开,红色花瓣重重叠叠,形似桃花而胜似桃花。微风吹过,一缕异香传来,高韧长吸了一口,正欲赞叹,忽觉心中烦恶欲呕,吃了一惊,忙走开数步,转头细看,却不识其为何物,看来乃是外来物种。见张宗耀已经快要走出门口,无暇细究,只得匆匆摘了两片树叶、两朵花藏于袖中,快步跟上。回头再看后院光景,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却始终模糊不清,若有若无,不禁暗自解嘲:莫非我上辈子来过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