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朵花

  这是一个山顶,又是一片平地。没错,这是山顶上的一大片平地,又分为上、中、下三梯,以下梯最大,要是人们组团来参观,一次能容纳上万人。下梯连成一片,中间并无阻隔,正中央有一形似月牙的小湖。中梯又分为两大一小三块,本来各不相连,偏又有三条滕索将其相互连结。滕索悬于半空,在风中摇摇晃晃,大大小小的丝绦随风飞舞,看上去煞是壮观。上梯只有一块,比中梯最小的一块还小,站在下梯看上去,模模糊糊不甚清楚;站在中梯上看,原来只是一块大而平的青石,偏生在边缘处走出一棵苍松,树虽不甚高大,却枝叶伸展作迎客之状。树下隐约有一小小的佛塔,不足两人之高,倒也形相俱全。一树、一塔、一石,在云雾缭绕中颇有仙境之韵。
  下梯的南边靠近湖边之处,平整地铺着一块地,显然是有人劳作而成,但地上空空如也,除了长着一棵半个人高的植物,上面结着七朵硕大的花,极为引人注目。好漂亮的花!花呈紫红之色,状如喇叭,花萼五齿,由于花朵太大,都喇叭口朝下,在茎叶之间错落排开,极显艳丽妖娆。
  似乎是这花儿在这略显单调的地方太显突兀,少年从座落在下梯角落中的茅草屋中一出来,略一犹豫,就直接朝这儿纵跃而来,可以看出,他已经颇有轻功功底,只十来个腾跃,便到了花前。他悄然停下,长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品味花儿发出的奇特而浓郁的香气,目光中也闪动着赞赏之色。
  “小子,这花可不能这么闻,这可是有毒的!”
  少年这才移动目光去看花前地上坐着的四个人,其中三人都呆呆地看着花儿一动不动。偏生这长着花儿的茎虽然颇粗壮,却并非直立向上,而是斜斜地指向湖面,三个人也就歪着脑袋盯着花朵发呆,其中一人还从嘴角留出数滴口水,看上去好生滑稽。
  “真的吗?顽医爷爷,这叫什么花啊?几天没注意,就长这么大了?好香啊!咦,怎么只有这一株,你不是种了好些株的吗?”
  “呵呵呵呵┅┅这叫蔓陀萝,又叫大喇叭花,漂亮不?别看它漂亮,这玩艺儿全身是毒,连气味都有毒。江湖上著名的蒙汗药就是拿这玩艺儿的种子做的,这一株的种子做成蒙汗药,都够孙二娘那黑店用一年的了。当然我不是拿它来做蒙汗药的,哈哈,我拿来做麻沸散,麻沸散知道不?这东西可不容易种,从西域好不容易弄过来的种子,嗯,估计是这个地方不适宜种这东西,结果只活了一株,不过一株也好,多了把你们都毒倒了咋办哈哈┅┅这家伙妙用多着呢,我尝过一点,唉呀,口舌发干、吞咽困难、声音嘶哑、血脉加快,那滋味,真不好受。书上说吃多了会产生幻觉、身体抽搐,严重的甚至昏迷或者死翘翘呢,唉呀呀,我还得好好研究研究┅┅”
  “行了行了!你都说了三遍了,能不能说点新的,就知道毒呀药呀的,你没看出它有多美吗?小高,你仔细看看,这七朵花各有什么妙处?”
  “这个┅┅它们七个长得一样吧?玉衡师父,您是在教韧儿细微辨别的法门吧?”
  “不错。你看这七朵花,看上去一样,只是在排列上有高低前后之分。假如我把这七朵花打乱顺序,你能把它们还原吗?听说老高头就要让你出谷去了,到了江湖上,这门技术可有大作用呢!来来来,你看,这第一朵花,在它最底下这个花齿上,这一条淡色的纹路在此处有一点点断开,而其他六朵没有这种情况,你看┅┅”
  被称为玉衡的这人一边说,一说用手指在每朵花前面比划,滔滔不绝地讲解着。他个子颇高,穿的一身道袍显得极为老旧,却又干净整洁,衣服上看不出一丝污垢,虽坐在地上也一点不显随意。一张脸已满脸皱纹,头发也几乎尽白,胡子却刮得很干净,而最突出的是眼睛极为明亮,仿佛要发出光来。可能是用眼太多的缘故,眼睛显得大而突出,看上去有点吓人。说话细声细气、抑扬顿挫,脸上表情跟着所讲的内容来回变化,而其他几人也跟着他讲的手指和目光摇头晃脑地来回巡梭,正如教书先生在课堂上对着满堂学子授课一般。
  原来这几朵花前,除了种花的顽医、少年高韧和授课先生玉衡道人,还有一个儒生、一个和尚。和尚与道人年岁相若,也是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了,不同之处,一是没有头发,白胡子却有一大把;二是一身衣服不但破旧,还穿得极为随意,可能是草地上树从中随便坐、随便钻的缘故,衣服上面这里那里花花绿绿染了不少斑驳的颜色,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形容枯槁,面目犁黑,似乎病得不轻。儒生却很是年轻,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面容俊朗,双目深邃,穿一件显然价值不菲的儒士服,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四方平定巾,与其他几人显得甚是不搭。
  那玉衡道人滔滔不绝讲了大半个时辰,大伙居然也老老实实听了大半个时辰,以高韧之少年心性都没有显出一丝不耐。只听他说道:
  “大家看是不是这样?凡事于细微处显不同,善观察者以此洞穿先机,自然立于不败之地。嗯,小高你明白了没?”
  “明白了。谢谢玉衡师父。这两天我就要出谷了,我来跟几个师父道个别,嗯嗯,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我挺舍不得你们的┅┅”
  “哈哈哈哈┅┅”玉衡道人笑道:“是老高头教你的吧,这些世俗的东西,你还真听啊┅┅我教你的百月功,你倒是要记得时时勤练。这可是我根据你的体格、资质,在武当百日筑基功的基础上为你量身定制的,你虽已练足百月之数,并不是说以后就不用管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叫它‘日日功’更恰当,不过这个名字好像俗了点,没有百月功这么文雅耐听,唔,随便吧,反正也就你一个人练了,无所谓┅┅你以后要碰到合适的小孩,改良改良也可以拿来教他,不过这个功一定要从小孩子5岁前练起,再大就只能练那百日筑基功了。好吧,你跟他们几个说吧。”
  大概是看到高韧已经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嘴里虽然“嗯嗯”地应承着他讲的话,眼睛却已经在瞟向其他几个,玉衡道人终于结束了他的讲演。
  儒生转头看了一眼和尚,开口道:“荣枯大和尚,你先来吧,我再想想。”
  被称为荣枯的老和尚呵呵一笑,笑容绽开的瞬间,全身如同突然注入一股生气,整个人忽然就变了样,仿佛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承接了甘露神水,眨眼间就生机勃勃地发出新芽、抽出嫩叶。只听他说道:
  “还是从佛理讲起。《华严经》有云,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虽似在看花,实则看的是如来、是世界。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这一切都是一种心境。参透这些,一花一草便是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也便空如花草。明白了么?”
  “呵呵,不太明白。”小韧儿扬起手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不明白也正常,慢慢体会吧。知花知叶识此意,闲行闲坐任荣枯,我教你那荣枯神功,意境也就是在这里,你虽得其导引之法,然未体察其精意,便不要强求进境,更不可强行使用。”
  “大和尚,对花的境界,我有不同的看法。”儒生一直在皱眉思索着什么,这时突然插嘴道。
  “哦?王云施主有何见解?”
  “我读了这些年圣贤之书,总觉越读得多、越想得深,就越是糊涂。到这无忧学园几年,自己思考更多一些,隐隐约约似乎抓住了点什么。今天看到这几朵花,再听了你们几个的高论,我更加厘清了思路。没错,什么是空、什么是实?什么是心、什么是物?要我说,物有时空、有时实,何时空何时实要看你的心,心外无物。不错,天下没有心外之物。”
  “可笑可笑!”顽医怪叫道:“明明是我种的花,你说心外无物!这些花儿,我种它养它,和你的心有什么关系?”
  “不只是我的心,也包括你的心,你们每个人的心。当你没有看到此花时,花与你的心一样处于沉寂之中,无所谓花,也无所谓心;现在你来看到此花,此花的形状、颜色种种才在你心中一时明白起来,可见,这花不在你的心外,就在你的心中。我们每个人的心不一样,因此我们看到的花也不一样。你看到的是药材,”王云指向顽医,又转过来指向荣枯:“你看到的是世界,是如来,”又指向高韧:“他呢,看到的大概是艳丽,是不?所以,每个人看到的花,其实都是自己心中的花,所以讲心外无物。”
  “好一个心外无物!佛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又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有意思!”
  荣枯和尚浑身生机之气更加旺盛,突然一跃而起,告辞也不说一声,几个腾跃,眼看着就到了最上一梯的青石之上,又一纵,竟到了树枝之上。
  “这老和尚,这一下又要在树上呆十几天了!这一惊一乍的,疯疯癫癫,难怪天台山容他不下。”顽医一边摇头,一边叹息道。
  “他这是真性情,修佛之人能达到此境界的,当今世上廖廖数人而已。”王云收回目光,转向高韧道:“我教你那些圣贤之言、天道人伦,我自己也是越学越糊涂,但你既要闯荡江湖,这些也算是人之常情、世间正道,差不到哪儿去,不可恣意违背,也不可死脑筋不知变通。教你的那些阴阳五行、风水八卦,把自己说得是世之大道,其实也可能就是人们附会而生,对信的人自然有用,对不信的人便不好说了。博物知兵、追踪探案之类的学问,假是假不了,但在乎运用由心,要看当时的实际情况临机应变,万不可生搬硬套。唯有心外无物,此为至理,但也需我们共同参悟。你出去以后,需知世间之人往往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因此你绝不可轻信他人,要有防止受人蒙蔽之心。而你自己,我还是主张需知行合一,固然不要被世俗各种条条框框限制太多,也要对自己认定的价值不懈坚守和追求,千万别搞人前人后、两面三刀那一套。好了,你去吧,我也要闭关了,走前不用再来找我。”
  王云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尘土草屑,又表情严肃地看了一眼顽医,慢慢转过身往谷中走去。
  “呼!总算轮到我了!听得我都快要睡着了!来来,咱爷俩再来琢磨琢磨针灸推拿之术,你小子有灵性,上次受你启发我又悟出一个治疗腰疼的施针之法,来来来,你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