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密谈

  从铁穆山脉向西,过燕然山脉,经莫尔勒山脉,再到安西山脉,这四座庞大的山脉之间贯穿着巨大的通道,帝国在这三条通道之间设置了层层由堡垒群组成的关隘。关隘之间由驰道相连。这种防御阵型在盛世当为一切入侵者的噩梦。但这毕竟是在盛世。开国以来,奢糜之风日兴,武备便越是废弛。先是大同关与折冲关前的哨点被废除,后来乃至这两个尖刀一样的关口也乏人看守,被夷人首领不列尔花拿下。不列尔花拿到了折冲和大同,向当朝皇帝上书,言称两国已为兄弟之国,折冲与大同为互市之地,而守关将领玩弄职权,常借机向草原商人索贿,化外之人不胜其苦。故为十全计,不得已而夺之。现请陛下遣使者讨论折冲、大同之归属,并敬献羊脂玉壁一块,向陛下请罪。其时,天朝正处于定太子的关键时期,皇帝心烦意乱,大臣人人自危,任何一个提议都有可能成为定罪的理由。何况边备不整已经成为一个事实,谈判不过是将丢失确定为事实,而诉诸武力,则战败的风险没有人能够承受。于是皇帝客气回应,边境守将操守不行是天朝用人不查,既草原已占据折冲、大同,那就仍请草原代为管理,两关守将已命人查办,两国互市必将不会再受任何干扰云云。暗地里,皇帝则派使者命令遗山关和同庆关的受将加紧戒备
  从此草原与中国又似乎进入了如胶似漆的“热恋”,草原的骏马、中原的手工品经过这两个关口来回流动。谁也不会重新记得大同关隘上那块武皇帝的墨宝“天下大同”了,更不会由谁还记得前大将军洪万里率军出折冲关讨伐草原凯旋归来时,乘酒兴解腰间宝剑写的“折冲关”三个大字了。
  但谁也不会想到,有天不列尔花会忽然从折冲和大同同时出兵,一举拿下遗山关和同庆关。从此之后,塞北三关:遗山、同庆和玄关已经被草原占据了两个。而天朝通往玄关的驰道更被草原占据,天朝的物资再也无法往玄关供应,一旦战争爆发,那么玄关,将会成为第一个被草原拿下的隘口,而中国,将失去与西域连接的最后一个关口。
  又是一年草黄马肥的时候,如果说当遗山和同庆为天朝掌控时草原还有些忌惮的话,那么此时,中原王朝已经成为了剥了壳的螃蟹,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不列尔花想什么时候享受美味了。
  当后世浏览本朝历史的时候,一定会认为今年是本朝的多事之秋。这一年,万和楼案爆发,二皇子以及他的刺客组织被铲平,朝堂上下军队地方大大小小涉及到万和楼案的的官员被一扫而空。新皇帝为了展示自己的铁腕,甚至连那圣人传下来的“恕”道也不要了。尤其是捍卫着北部边境的北军,顶层将领甚至被收拾了个底朝天。这位新皇除了缺乏恕道以外,连大局和稳定也不讲。原北军统帅周兴老元帅,总算是因为随着前大将军洪万里参加过草原决战的人物,被迫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余下的北军各路兵马的统帅纷纷被撤换掉,有人被调去蓬莱巩固北丽航线,有人直接被斩首示众,还有人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直接被送进了天狱接受调查。如今的固北王胡玉成,便是在这场风波中从西南边疆调到了北军担任新统帅。
  若这年只有万和楼案,那么后世人读到这里时也不过会感叹一下命运的无常。周兴老元帅从来不参与立储问题,甚至与二皇子没有一点交集,怎么会因为何年何月因为收到二皇子一件礼物而被迫颐养天年呢?在万和楼案以外,大有国出兵北丽与中南、江口、海虞、定海四省的旱灾是是另外两件大事。
  但现在悬在这个朝廷头顶的最危险的一柄宝剑,却是虎视眈眈的不列尔花。
  大有国出兵,是否要支援北丽?四省的旱灾,赋税如何处置?万和楼一案人心惶惶,哪位平日里的青天大老爷此刻敢为了报答君恩而站出来为陛下分忧?不列尔花的铁骑怎么办?谁来抵抗?又怎么抵抗?
  此时的固北王,对这四个问题一点感觉也没有,现在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芒闪烁在北方土地上,他的马队距离同庆关只有三十里的路程。远远的,已经能够望的见同庆关上照明的巨大火堆。现在关门已经关闭,夷人实行宵禁,理由是:防备盗贼。
  北王命令马队停下,便有伙夫熟练的扎营,生火,煮饭。他们这一行有四十九个人,有七个伙夫,十二个担任保卫的士兵、二十个运输粮草的士兵、九个弓箭手和一位参谋——这些人,都是随着北王从南境走过来的人,拥有着不容置疑的忠诚。北王下了马,找块石头坐下,看着士兵们搭起商人常用的营帐,生起篝火,若有所思。过了一刻,他站起来,走到营地的外围,仰望着浩瀚的星空,呆呆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十二个担任保卫的士兵或明或暗的围绕在营地周围。此时距离同庆关已近。若有夷人想要拿他们这只伪装的商队下手,他们反正也逃不掉,所以北王就命令他们主要防备一些别的图谋不轨的商队。这种情况下,他们的防御范围就大为缩短了。
  北王自小时候就喜欢看星空,后来当他去了定州以后,看到定州繁华的夜晚,甚至误以为自己身在星空那般恍了下神。星空每天都在微妙的变化,定州的灯火也是这般。这种微妙的变化正是星空迷人的地方。现在北王看着星空,已经失去了那种悠然自得欣赏的神态,悄悄的挂上一丝愁容。
  祁缨随着北王一路从西南夷走来,一直是北王最为得意的参谋。西南平定蛮夷叛乱,是他同北王一起,或者干脆是由他定下了战略,然后才有那场“西南十日”的屠杀。也正是由于这场屠杀,使得胡玉成从诸多将军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新的北王。
  直到现在,他回忆起那近似于癫狂的两个月的时候,还忍不住心惊肉跳。“将军杀人太多,恐伤天德。”桂林太守闵鹤音的话到现在还缠在他的心脏上,让他一刻也不得放松。但他终究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乱世之中,仁义道德已经无法约束跳出来的牛鬼蛇神。只有手中的屠刀才是真理,他这样想,也这样做。值得欣慰的是,胡玉成接受了他的意见,并在最难以抉择的时刻——如何对待夷人妇女及十二岁以下孩童时候,站在了他的这一边:斩草除根。
  如果说他是一把刀,那么胡玉成就是刀的主人。是刀成就了主人的威名,也是主人完成了刀的使命。现在,胡玉成带着他来到了北境。胡人不是西南夷,他们有武器,有纪律,有统帅。他们的统帅凶狠、狡猾、机智、智慧甚至远远超过帝国大部分的将军。这不是肉,这是石头。刀砍肉时若下的着急了还会折断,何况这石头呢?
  食物的香味飘散营地中。所有人都被这香味吸引,经过一天的跋涉,再没有比一碗热腾腾的饭更让人精神焕发了。士兵们轮流补充食物,一位伙夫将炊饼和肉粥端到胡玉成面前:“将军,开饭了。”胡玉成从星空中回过神来,接过食物,对着伙夫说:“让祁参谋来。”
  祁缨刚喝了一口肉粥,正要吐一口热气,听到了伙夫的传令,忙端着食物去北王那了。端着食物去见将军本为失礼,但胡玉成比较随性,再者军旅之中非同以往,这点小小的失礼也说的过去了。
  两人盘腿坐着,胡玉成看着祁缨,没有说话,这位参谋的模样一如往昔,面皮白净,山羊胡子,一双三角眼,微微露出精光,说起话来带着三分的酸气。让人总以为他是文人出身,决想不到这是位从尸山血海中一路滚过来的人。
  祁缨没有先开口,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总会有那么一些默契,他相信胡玉成传唤他绝对有要事。
  将肉粥喝光的功夫,胡玉成指着南方的星空,开口道:“南方旺气日衰,北方旺气灿然,这场仗,恐怕不好办。十几年前,听定州传唱道:‘五色旗纷坠,胡儿气未衰。杏林笛声暮,天狗吞残阳’,当时听到,简直狗屁不同,以后经过万和楼一案,这四句似乎别有深意。”
  祁缨道:“前朝董司马听信谮语,迁都中州,还不是引火**?国家兴亡,事在人为,岂有天命?”
  胡玉成道:“祁将军所言极是,但谮语毕竟反映时势,听一下也无不可。”
  祁缨问道:“将军莫非担忧‘胡儿气未衰’?”
  胡玉成道:“譬如生病,若只是外邪还好办,若是外邪并中气虚弱,则形势危急矣!若只是不列尔花这头蛮子,我纵然降不住他,谅他在我这儿也拿不到什么好处,现在中南四省旱灾,又有密报,大有国出兵北丽,我中国与草原交手,从来只有倾尽全力方能占到一二分便宜,如此看来……”
  祁缨道:“草原所恃,无非是马匹,昔年诸葛武侯凭车兵可与曹魏骑兵抗衡,但此时此刻,怕是……”
  胡玉成道:“何妨说下去。”
  祁缨道:“车兵运动不便,宜守不宜攻,决战之时,用车兵乃是‘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之计,将军谨慎用兵,则须兵粮足备,上下一心。如今主少国疑,大臣未附,中南灾害,北丽不固,用车兵,怕是不合时宜。”
  胡玉成道:“怎么不合时宜?”
  祁缨道:“将军初掌北境,兵将不服者居多,大臣不信者居多,天子疑惑者居多,此时保守用兵,以后用兵怕是越发晦涩。”
  胡玉成沉思一刻,轻轻踱了几步,问道:“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祁缨道:“北军有精锐之名,而无精锐之实,名为身经百战,实则久疏战阵,周老元帅在时,下属诸将早已离心离德,何况领兵打仗?将军若要重整北军,必须收服众心,若要收服众心,则必须打一场大胜仗,此后用兵,才好得心应手。”
  胡玉成眉头紧锁,道:“北军若能战,当初怎会丢失边塞两关,现在要战,怕是不能够。”
  祁缨道:“不列尔花虎视眈眈,如今既不能战,也不能不战,不战,必然为草原轻看。若不能镇住草原,届时草原兵马一动,北境怕要……”
  胡玉成道:“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以现在局势来看,周老元帅一走了之,倒是成全了他的威名!”
  祁缨道:“末将如今倒有一权宜之计,将军——”说着,向胡玉成望去,同时呼出一口寒气。
  胡玉成迎上祁缨的目光,两人双目相交,仿佛有火花在此刻迸出,“我也有一条计策——”火花还未落地,胡玉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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