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王巡境

  世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反对的声音。须知世上什么都嫌多,只有利益不嫌多。因为有这个道理,所以安西公主嫁给固北王的时候,反对的声音尤其大。
  朝廷一直奉行“剪枝蔓,立主体”的思想。彼时,固北王已手握帝国近半兵力。如此壮硕的枝干,为何还不被剪除?在固北王的北面,有着不弱于固北王的夷人。凛冬将至,夷人南侵。谁能挡住夷人南下的脚步?固北王,唯有固北王!唯有如此壮硕的枝蔓,才可护住主体。这似乎是固北王存在下去的原因。但真相显然并非如此。
  夷人首领不列尔花尚未婚配,若将公主嫁与此人,那么成了皇帝女婿的夷人首领在南侵的立场上必然有所动摇。一家人不打一家人,能够将两个国家的事情,变成一家人的事情,这是数千年留下的智慧。反对派这样认为。
  朝廷的一团和气之下,暗流涌动着,涌动着。那个瘦弱的皇帝似乎在算计着什么。他的思想没人能够猜得到,对他的计划没有人敢指手画脚。这一切来自与他的地位,而非他本身。撇去他头上的帽子,他什么都不是,这是个残忍,让人不舒服,但是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奴才们在朝堂上喊着“万岁万万岁”的时候,他们中有多少人眼中有这个木偶一般瘦弱的皇帝?他们与那个披着黄色衣服的木偶心里明白,山呼的对象是皇权,是那个无匹的受命于天的皇权。
  木偶心中有着几分忌惮。彼可取而代之,脚下的哪个蝼蚁不能取代自己?身为天子,一言一行,无不如走钢丝一般。奴才们在心底盘算,帝王也在心里盘算。帝王们经过上千年的演变,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帝王术,依术而行,无往不利,这是木偶们端坐高位的最大本钱。
  忠实的臣子期待的政治权利的平衡已经被安西公主嫁给固北王这个消息所打破。正如拉锯战的双方,突然有一方加入了生力军。那么对面的一方就要承受失败的代价。失败便要死,死生之事,不可不谓之大。
  秋风萧瑟,这秋风,总是从北部先吹过来。帝国的学者想象世界的极北端一定是一座大的出奇的冰山。只有这么大的冰山,才足以在太阳远离帝国的时候,给帝国提供如此猛烈的寒风。
  固北王对寒风的体会尤为深刻。此刻,他正在巡视边境。
  漫长的山峰与峡谷形成了中原与游牧民族天然的界限。没人能够藐视这种国境的威力。它们,只有飞鸟才可越过。若有人类胆敢跨过,一定会遭到最沉重的挫折。但是在山峰与山峰之间,还有着若干通道。这些通道横过山峰,跨过峡谷。成为中原王朝与草原帝国之间的角斗场。来到这里的士兵没有机会思念家乡。因为,他们脚底下被草覆盖着的白骨,已经预示了他们的结局。
  死亡并不悲惨,因为生命太短太短,短到它的意义可以忽略。所以悲惨不过是诗家无聊的感情宣泄,这种宣泄,当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的时候,他们才会知道有多可笑。于这些士卒而言,他们最大的悲惨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那么连人生唯一的,唯一的那一点意义都消失不见了。
  四十岁,这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四十岁的固北王,经过风霜的打磨,已除去少年的稚气。炯炯的双目,微闭的嘴唇,一股随时可以喷发出来的热情,让人忍不住相信,这是一个可以稳重、威严的人。同时,他又给人一种年轻的感觉,叫人忍不住想到,他还可以在帝国权利的阶梯上更进一步。马背上的固北王与宫殿里的帝王形成强烈的对比。那个瘦弱的帝王,不需要多做些什么,他的深邃到如黑洞一般的眼睛,当下定决心时,放射出来的激情的光芒,就已让人晓得天子的威严。
  他们或许会怀念小时候的日子,那时,他们是朋友。但不是现在。这种怀念在一个人站立在另外一个人的尸体上的时候,最符合戏剧家的思想。他们两个本可以成为一辈子的朋友,只不过,政治,是钢铁一般的残酷。
  不列尔花终究没有成为帝国的女婿。这是个足够傲气的帝国,傲气到绝不会用一个女人去“求”取和平。这是外人的想法,皇帝本人想要如何,已经没有再去了解的必要了。帝国皇帝的谋略无人能及。这点,是狡猾的臣子必须要懂得的,揣测天意,总要折损一点寿命。
  石观在马上哈了一口寒气,这种寒冷的天气总是让他想起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的夜晚。那个晚上,无数的箭矢朝着他所在的北漠军的营帐飞来。箭雨刚过,数不清的夷人士兵已经杀到眼前。经过一天跋涉的北漠军刚要休息,短兵相接,北漠军不及整装,便投入了血战。石观被震耳的呼喊吵醒。刚想拿起武器,就已被一只长箭射倒。他忍着痛爬起,火光中砍翻一个背靠着他的夷人士兵,来不及换上自己用惯的长矛,提着顺手捡来的长剑,抢来一匹马,就着混乱,就要往外冲。他本是个长矛兵,不会控马,被马一个仰身摔下。在摔下的瞬间,他抱住马身,被马半托半拽的拉着。腿上的箭杆被拖折,只留一个箭头。他不敢伸手去拔。马胡乱在战场上跑着,直到被一只流箭射中脖子,挣扎了几下,瘫在了地上。石观随马一块倒下,被马压在身下。他使劲要推开马,却推不动。这个畜生比人重,也比人固执。这时已经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了,他只想快跑,快往山上跑。北漠军被包围了,这是场屠杀,而他,多半也会成为这场屠杀之后的尸体,插翅难逃。他摸到一根燃着的棍子,用力捅了一下马。这个畜生吃痛,不知哪来的力气,趔趄着要站起来,石观趁着这个空子,用力爬离畜生。不待他松口气,一个夷人士兵发现了他,火光照射在这个士兵的脸上,表情也随着扭曲。石观将棍子砸向那个士兵,人随着棍子猛的撞向敌人。这种情况下,只有扭打才有一线生机,石观还算冷静。夷人退了几步,避开他的攻击。石观的身体落了空,狠狠的砸到地面上,震的他两眼一阵发黑……
  固北王的笑声打破了寒冷的空气,也吵醒了石观的回忆。他们的王功勋卓著,却并不很严肃。他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乐观,这种乐观,经常会感染他的伙伴们,让他们在绝境中又产生一丝前进的勇气。
  “呶,你今年多大了?”
  “大人,我二十三了。”
  “二十三?你上过战场,杀过人没有?”
  “上过一次,当时是打蛮子,我在后军,我们冲上去的时候,已经没有蛮子了”
  “哈!那你运气可不赖,摊到了后军,要是给你分到前军,不妙的很,蛮子凶的很,我以前跟他们打过几回交道。”
  “大人打过蛮子?”
  “谈不上大打,我以前在西南,蛮子不安分,不听话,总得敲打几次,都是小打小闹,敲疼了,老实几年。”
  “只要有大人在,蛮子才不敢放肆,现在夷人在大人面前还不得客客气气的。”
  “哈哈——小子,夷人还不听话,要是听话,咱们谁愿意来西北受这儿鸟罪?不听话,还得敲几下,听话,就不用了”
  “夷人算个什么?早晚会乖乖的听咱们大人话!”
  “小子,你多大啦?啊?家里面有老婆没有?我告诉你啊,干咱们这个的,不能成亲,成亲了,脑袋就拴在家里,上到战场,一准的逃兵。格老子的,哪次我抓到个逃兵,一问,那边说,家里有老娘,我说啊,你不是有老娘,你是挂念老婆。”
  “大人,我还没有成家。”
  “没成家,想法少,好好打,一场大仗下来,奶奶的,砍几个人头,够你买好几个老婆的!”
  周围的卫兵与固北王一同放肆的大笑起来,笑声升起来,把严寒逼到一边。他们还只是年轻人,在单调的路程里,有固北王这样一个妙人,总是不会缺少惊喜。石观刚想笑,却突然想到那个被固北王用马鞭抽死的逃兵,胃口被堵住了。
  马队缓慢的在边境前进着。不时有着夷人的士兵从他们远处经过。他们披着形形**的毛皮,与固北王一行人看起来,显得越发猥琐。他们看起来简直不像是正规的军人,但除了服饰外,他们又拥有军队的一切特点,狡猾、坚韧、残忍、服从。恶劣的环境给了他们这一切,他们是天然的战士。
  太阳给边境的树木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几只夜枭警觉的看着路过的人,然后从一棵树,飞到另外一棵树上。夜枭不懂到底哪一方是哪一方,在他们眼中,只要是人类,都是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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