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玄元客

  阿原一路也不知跑了多远,只觉浑身是汗,脸热得发烫。
  几个小伙伴都见过了,他也不指望再在某个洞穴里撞见神出鬼没的什么洛离——那准没好事。
  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又被小伙伴们乱七八糟的一通刺激,阿原倒真想绕着这玄山跑上几圈,放声呐喊一下,也好宣泄一下情绪,把脑子放空。
  可跑着跑着,已然迷了方向,只知身在玄山上,却不知路在何方。
  眼前已是一方绝地,头上是高耸的悬崖峭壁,无处可攀,脚下是一处上下悬空的崖台,孤悬在山崖之外。只见一条山涧从头顶流下,溅落在崖台之上又汇成一泉,再向山下滑落,坠入云海。一瀑三叠,如诗如画。
  看到这月下飞瀑,就算阿原满怀惆怅,也不由得为美景所叹,大声叫了一声“好!”
  这等景致,也算不愧对仙山之名——人虽不堪,山却是无辜的。这崖台孤悬峭壁之旁,却有山岩前后挡住了山间寒风,水瀑之下水雾弥漫,灵气充盈,放眼望去月色之下飞瀑如长虹入海,云海如长空画卷。
  ——左右也要在山中过夜,何不就在这飞瀑云海之上?
  阿原打定主意,像是要发泄掉胸中愤懑,挥舞着古剑在林中一阵劈砍,不多时便砍下一堆大小粗细不一的木板。原大侠虽然没有沈少侠的手艺,但胡乱搭个破棚子还是不在话下,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在山水之间有了一个落脚处。
  而阿原刚抹了抹汗,就迎来了玄山上的第一位访客,正是大师兄胡不归。
  “大师兄……”这称呼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出来。
  “阿原师弟,你果然通过试炼,成为我的同门师弟了。你这一路上的成长,大师兄略有耳闻,很是为你高兴……”
  胡不归剃掉了满脸胡茬,换下了江湖装束,似乎也一下子脱下了江湖豪客的外装,成了玄山上的出尘修士。
  阿原回想起当初胡不归教他轩辕三式,问他愿不愿意入门做其师弟,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时那句话,那块轩辕令,着实给了他莫大的喜悦和希冀,只是没想到一切都是老头子的算计。
  而胡不归当初就曾明言,说师门只是三流门派,师父更是一塌糊涂,原来竟是真到不能再真的实话……
  胡不归见了阿原,亦是感慨万千。如今他也无需再隐瞒什么,直言当初并非与阿原偶遇,而是老头子交代下来的死命令——命他寻到阿原,想尽办法劝其放弃江湖之旅,老老实实回家呆着。
  不过大师兄拍着胸脯说他见阿原真诚良善,天资卓越,求道之心甚坚,不忍再欺瞒他,更不忍见他埋没乡野,于是宁可违背师命,将他托付给了同门师妹——雪绒宫的雨微寒,这才有了之后许多故事。
  至于什么“轩辕老祖听我一言”之类的,确实是胡不归有意戏耍捉弄,但那都是因为往日受尽了老头子的欺凌逼迫,实在忍耐不住,想拿他儿子出出气——虽然阿原并不认可自己有这么个爹,但二人说起老头子来却是一下子生出了共鸣,就此你一句我一句,把山顶的一峰之主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值。
  之前心中的许多疑惑,这一下也全都解开了。原来什么轩辕老祖,轩辕剑宗都是调侃戏谑之语,头顶上那个老王八蛋本姓洛,名启轩,自号玄元道人。
  其生性贼滑、懒散、贪财、不着调,在落云宗上下可谓臭名昭著,玄元峰上几个弟子更是深受其害,尤其是年少无知的时候,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苦头。
  可既上了贼船,总不能欺师灭祖,也只能在背地里贬损数落,为其取了个诨号曰轩辕老祖,乃是将其名字里的轩字与猿字合二为一,又谐音玄元二字,是为在玄元峰上沐猴而冠的败类。
  其人连个筑基修为都没有,一不会理事二不能传功,他到底是怎么当上一峰之主的,委实是众多落云宗弟子一直苦思不解的一大谜团。
  据传是因为掌门祖师念旧,不忍道元真人一脉断了香火,这才力排众议独授一峰。也有人说是全仗着雪绒宫那位师妹太过凌绝霸道,无人敢惹——换句话说就是吃软饭的。
  但不管怎么骂天道不公也好,苍天无眼也罢,这老骗子就是牢牢坐稳了一峰之主,谁也奈何不了他。
  更绝的是这位在宗内人人鄙夷的轩辕老祖,在外面居然还有些名声——只因这老骗子手底下虽然没本事,但嘴皮子功夫着实了得,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理论家、雄辩家。
  需知如今仙家道法复兴的根源,最初不过是在深山遗迹中找到的几本上古残卷而已。因此复古考据一学一直备受瞩目,在任何修真门派中都是一门显学,连带着也就养出了不少专研上古学问的理论家。
  这些人穷经皓首于古书古卷中,讲起仙法大道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可自身却炼不出什么成就,还美其名曰毕生无暇吞吐气,只为旦幕得真知,朝闻道夕可死也,说白了就是一群光说不练的嘴皮子大师。
  而轩辕老祖正是这群人中的杰出代表,别看那点修为连徒儿都比不上,却曾在修仙界最高的论道大会上一鸣惊人,辩得众多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哑口无言,由此也算名声在外,坐稳了一峰之主的位置。只是苦了门下这些弟子,看看玄元峰上那少得可怜的人头和两座寒酸至极的道宫便可见一斑。
  阿原听得不禁咬牙切齿,又恨不得拍手叫好——没错,就是这个味!这才是印象中的老头子!
  本来他还有一丝丝幻想,头上这个玄门真人座下的弟子,宗内坐镇一峰的老家伙会不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可听了大师兄一番讲述方才认定,此人无疑就是那个每年只回一次家的无良老头,浮世只凭一张嘴,一生吃食全靠骗。
  只是没想到他一年到头不回家,竟是在仙家宗门里骗到了一个位置,也真可以算是骗子界的状元郎了。
  师兄弟终于如约在师门聚首,却是手指玄峰,互吐苦水,以骂代聊,畅快得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一个是年少无知浪迹江湖时便被骗上贼船的倒霉弟子,一个是困守乡村一年只能见上几天的便宜儿子,一个眼中是每日清谈高论只知道戏耍使唤徒弟的老师父,一个眼中是在外讨饭年关才回家一次的老骗子,一个好奇于老师父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惊诧于仙门如何容得下这等混吃等死的骗子——师兄弟二人相互诉说着老东西不为人知的一面,欣赏着不同角度的痛骂,倒是相得益彰。
  畅快之际,胡不归掏出酒葫芦,二人席地而坐,骂了个舒爽,喝了个通透。
  朦胧间,师兄弟二人的感情又亲近了几分,那一丁点的嫌隙也在骂声中挥洒干净。
  酒入愁肠,化作痛骂声,阿原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