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生死
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火海之中,想是死透了。本来再多人死活也与他无关,可在火光的背景下,这个场景却触动了他,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与他一起逃亡的“阿哥”。
“阿哥”,正是他甘冒奇险潜进望云山庄的原因。
那一夜之后,少年在荒郊野岭藏了几天,本想避避风头,再带着阿哥继续远遁。可回到青云城却发现,他的傻子阿哥不见了。虽然少年觉得风不求和谷月天二人不至于如此不智,可除了他们两个,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还好,这两人身上,他都留下过一点小手段……
少年不想惹麻烦,但“阿哥”这个麻烦是爹爹留给他的,他躲不掉。
追踪下来,少年很快发现二人竟是一路同行,越发觉得事有蹊跷。到了望云山庄脚下,他混在匪寇的队伍里徘徊数日,确认了二人就在山上,便趁着山下攻势最猛,山上守卫最薄弱的时候偷偷潜了进来。好不容易发现了谷月天的踪迹找到了这,却只见到一片火光,那个不知死活的人也并不是他阿哥。
少年走到近前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个人的状况颇为奇妙。身子僵硬,呼吸全无,似乎已经死透了,可对生死两气极为敏感的少年却发现他体内的生机正在逐渐恢复。也就是说,他现在是死了,但很快就会活过来。当然了,那是在不被烧成灰的前提下。
更奇妙的是,居然又是他……如此天意巧合,实在不知如何形容。
不过也好,有了他,说不定就有了线索。
少年俯下身子,把阿原扛了起来。虽然他的身形比阿原瘦小许多,但只用了一只手,像是随便拎起一件玩物一样。而阿原的身子像僵直了的木偶,完全保持着横躺的姿势,被少年一跃带出了即将焚尽的密室。
…………
朦胧中,阿原只觉身子飘了起来,四周也越发燥热。眼前闪过一条条甬道的墙壁,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一件件雪白发亮的兵刃。
纷乱的景象持续了没多久,眼前定格为一片玄青色的天空,一缕缕浓烟如舞动的黑龙盘旋在头上,耳边方隐隐传来喊杀声,似乎战火已经烧到了脚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从梦境中醒来,那空洞遥远的感觉逐渐散去,身子渐渐恢复了知觉,意识也从遥远的天际回归现实。随之而来的,是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和耳边越发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终于,阿原侧起半边身子,四下一望。原来他身在一座塔楼上,低头可见乌黑的露台,近百名手持弓箭和盾牌的庄丁据守在阶梯之上。而露台之下,是黑压压如蚂蚁一般的人。这些人有的手持斧锤,将一座座亭台楼阁拆成骨架,有的忙碌于花圃园林之中,将一株株花草树木连根拔起,装进一只只麻袋中。为这一切充当背景的,则是滚滚浓烟和一片废墟火海。
塔楼之上,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削瘦的黑衣少年,正望着山下熊熊的火光出神。
“是你救了我?”阿原犹豫片刻,只吐出这么一句话。按理说对救命恩人不该如此淡漠,可少年身上似乎透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如凛冽的寒风,让人不自觉间拉开距离。
“居然没死,真是奇事……”少年没有回头,也不知是在回应他,还是自言自语。
听到这么一句话,阿原也没生气,连他自己都奇怪,居然还活着……
谷月天的全力一击,绝对没有手下留情。阿原当时的感觉,就是死了。可经历了漫长的如梦境般的一阵恍惚,自己不但没死,而且浑身上下连处新伤都没有。胸口虽有些疼痛,却并无大碍,仿佛当时的骨裂声和剧痛完全是幻觉。
回想那生死一瞬,谷月天的背叛和狠毒深深刻在了阿原心底。虽然萍水相逢相交不深,但年少热肠的阿原,一直当他是位光明磊落、慷慨豪迈的侠客,嘴毒心热、亦师亦友的前辈。当听到他称自己为“兄弟”的一瞬间,也曾心中一暖。这一切如今回想起来,倍感心寒。
称自己为“兄弟”的人,却一直在利用自己,甚至毫不留情地杀人灭口。而素未谋面的一个冷峻少年,反而救了自己……
眼前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年,阿原更是捉摸不透。虽然有种莫名的距离感,像是隔了一道墙,却又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见过他一样。阿原越想越是混乱,山下嘈杂的喊杀声也越来越大,阿原皱了皱眉,索性也不去多想,转而关注起山下的局势。
如蝗虫过野一般将草木亭台尽数化为焦土之后,山下的匪寇一层又一层将露台团团包围起来。放眼望去足有上千人,有披发者,有束发者,大多身材精悍,手持大刀长剑,与阿原想象的满脸横肉、一身黑毛、手持板斧大锤的土匪大不相同,反倒更像他心目中侠客浪人的形象。
只是这么多人乌压压聚在一起,就绝对没有半分侠客的落拓潇洒,而是透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狂躁和暴虐。站在最前面的人,个个半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更有几人用鲜血在衣衫上写了个斗大的“仇”字,腰间还挂着几颗人头,面目狰狞扭曲,有如来自地府的索命恶鬼。
这样一群亡命徒,就算弓箭再利也绝难阻挡。然而任凭他们在露台下狂呼鼓噪,一时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天阶之上端坐的一人——望云山庄的庄主,杨怀。
杨怀神情淡然,抬首仰望着东方天际,仿佛山下的万千匪寇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而杨怀身后扶椅而立的,是素装淡雅的楚涵玉,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孤洁如盛开的白莲。
楚涵玉也抬头遥望着东方天际悠悠的白云,手里摩挲着一枚衣带上的玉环,口中不停喃喃轻唤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