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天将亮了
凌御风呆住,哪怕结果并不会改变,但是由人亲送而上的结果,却非是他想要的。所以长剑仍插楚行慎身体,血液也是顺着剑尖不断往下落。
千人千面,这里没有千人,但是每个人脸上,也都带着不一样的表情。
柳婉清她微张着秀唇,她虽身怀常人所没有的见识与智慧,但对楚行慎现做之事,她也想不太明白。
和柳婉清的惊愕不同,胡谨言则目露微笑,好像非是楚行慎身死,而是解脱。而他们所言,也无一证明是解脱。
凌御风未动,楚行慎却伸手自己推开了凌御风。
身体微晃时,胡谨言也快步上前将他给扶住。
“终于想通了?”胡谨言让他坐下地笑问。
“咳咳!”身受剑伤,楚行慎咳时,鲜血也就顺着嘴角而流下。他应很是痛苦的,但也正如胡谨言所说,心中困顿一旦想通后,那些纠结的痛苦,也都瞬间变成了解脱。
此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楚行慎都快要忘了。是时间太久,还是因他不愿去想起?楚行慎不知,因在这许久的时间里,他都处在一个压抑的氛围之中。到底是因他不想去做,还是因他不能做?
或许,只有当得选择不在自己手里后,所有不情不愿也都会消失。
现在,他便是将选择拱让了出来。
所以当得胡谨言笑时,楚行慎也一并笑出了声音。
“是啊,到得现在,又还有什么是想不通的。”
“可你当初为何要拒绝江宇,是不想将选择的痛苦交给他?”
“江宇性格,想来你也很清楚。他虽嘴中说着许多的东西,但在真正的选择前,他却无法做到言行一致。说到底,江宇心中仍尚存着许多的犹豫和胆怯,正如此前的我。但是凌御风不同,”楚行慎抬头,便让视线停在了凌御风身上。“虽是人人都说他仁义,但在仁义中,他却有着别人所不具备的坚持。且这不也一直都是我们打算吗?让他去做我的事,也让你们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岂不都是我们想要的?”
“但是这结局,就非得用你生命来换吗?”
“不然呢?”楚行慎虽已有些目光涣散,但却仍还在笑着。“我已承受了那么多的折磨,现又怎能再去忍受烟雨楼被渐次消灭的痛苦。胡老头,这应算是逃避吧,我们以前都很憎恨的逃避。可是谁让我们都已老了呢,老了,精力难免也就不够了,所以我也想睡啊。再者,烟雨楼发展到现在,确也成了江湖之中的异类。一个酒楼,就该好好做它的酒楼,每天招待些客人,再听他们说些天南海北的事情。胡老头,你说现在的我是不是很可笑啊。以前奋力追求的那些,现在却都成了后悔的事情。以前我们总对平凡嗤之以鼻,现在,却真是想过上几天平凡日子啊。”
说着,楚行慎又勉力抬起手中的长剑。胡谨言接过后,便是又摇起了头。
“你说我们明明可做更多的事情,为何又要将那么多的精力空费此处呢?”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且我知这许多年,非是你们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因有我在,所以你们都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现在我已不行了,所以你,一定要连我那份也一起做了啊。”
“你说我们错了吗?”胡谨言问。
“没有!”楚行慎将头缓缓摇晃着。“因那曾也都是我们的幻想,只因涉及牵扯的东西太多,所以才会迟迟做不下决定。但是我们都应该相信,若是没有那么多的变数和顾虑,现在江湖,或也已经成了无侠无武的模样。正是因为他们都有较强的能力,所以才又一拖再拖。我所希望东西,也只和江宇一样。我们都在天真的等着,等着他们醒悟的一天。可我已经再等不到了。谨言,若是真有那一天的话,你可记得朝天对我说上一声啊。”
“若是我也再等不到呢?”
“那我们就一齐在那天上看着吧,看我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楚行慎生前的整个对话过程中,凌御风都未插一句。可在胡谨言他们全都退去后,凌御风耳中却仍留着楚行慎和胡谨言一起念出的那首《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半阙念完,楚行慎就永远垂下了他那颗始终直立着的头。
当他生时,因有不同别人的身份,所以他也有着不同别人的责任。那许多东西是绝不允许他去低头的,不管对谁,也不管是面对什么事。所以脖子早已酸疼了,但他还是不能低下头。现在,已再无人能够阻拦他,也再无人会去阻拦他。
楚行慎已歇息了,但是胡谨言,却还生着做他想做的事情。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站起,将楚行慎尚未念完的词念完,胡谨言方对凌御风道:“公子知道吗,以前,这老家伙虽也是有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他毕竟是个世家子,所以最喜欢的不是《满江红》,而是柳永的那首《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以前他所欲寻的,多就是些符合世家公子所有的潇洒快意。可后来,他却闷闷不乐了。而他那时最爱的词句,大多出自杜甫和李煜。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裘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无限的江山啊,先都快要变成别人的囊中之物了。所以他总是感慨,所以他才能去一排众意的始终坚持着让他们来到了这里。所以公子,别人围在你身边,或是因你有着让人敬服的行为准则。而我们之所以会留他身边,则也是因他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马革裹尸,这是他曾与我共同许下的愿望。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有人不让他去这么做。江山啊,你说这无限的江山里,又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些轻重不分的家伙?但现在好了,现他已死了,他身上的选择,也都转到了你的肩上。那么,他不曾做过的那些,现也该由我们来做了。黎前辈,”胡谨言互向黎谈笑地喊。“他们总是传你喜念《满江红》,现让我们一同去壮志饥餐一番,如何?”
“甚合我意!”黎谈笑大笑。
“这种事,又怎能缺我们呢!”丁氏三兄弟也是齐收长弓。“仅不知那箭羽能不能跟上。”
“放心,只要你还能拉弓,白羽长箭也就一直有。”胡谨言保证道。
“那我丁氏兄弟的名号,岂不又要传遍整个天下了?”
“那是自然!”
……
“一辈子像是做了不少的错事,现也是该还债的时候了。”古徹勾嘴一笑,眼中嗜血的光芒顿露无疑。
“但我还想和金世比比,看谁拳法,到底谁才是天下第一?”仇屠紧握着双拳地嚷道。
“我想现在,他定不是你对手。”胡谨言断道。
“为什么?”
“因他已松开了拳,但你,正在将拳头紧握。”
“说来也对。”仇屠点头道,“一个只会跟在女人屁股后边的家伙,又是能有多少的本领?今日我就要让他看看什么才是拳法天下第一之人所该做的事。”
“不为此天下,也不为别人,只为自己生而无憾!”左手拿剑,右手执鞭。长诵一声后,胡谨言便就踏足向前。
“大丈夫,只为生而无憾!”
狂笑声中,黎谈笑古徹等人也是相继离开。
叶行长身立在梁式的跟前,眼望武当山所在的那片夜空,忽对梁式道:“现在,武当会让你做怎样的选择?”
梁式先一愣,随后便是断然道:“盛而隐,乱而出!”
“盛而隐,乱而出?”叶行接连念叨了几遍,再看向梁式,便也说出了他一直不甚确定的话语。“若你能再回去武当山,便代我去磕个头吧,就说叶行,后悔了!”
叶行狂奔而出时,梁式忽然就笑了。对自己曾想问出的问题,这无疑就是他能想到最好的答案。
所以他紧跟叶行的身后,大喊道:“这种事情,须得自己做才好。再者别忘了,我才是武当当代的剑首。”
武当剑首,又怎能让别人赶在自己的身前?
……
不管该不该离开,他们都已离开了。而现仍留此处许多人,或也会有离开的时候。
所以南宫桀骂骂咧咧地上前。
“娘希匹,他们莫不都疯了?这一个个,完全不是方才模样啊。好小子,”拍拍凌御风肩膀。“快给老夫也说说,楚行慎都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将他们带回家。”凌御风看着地上躺着的尸体,开口道,“但我不知应该怎样才能都将他们带回家。”
“将他们都带回家?”南宫桀不信道,“楚行慎他这么无聊吗?”
“或许一时也就想通了吧。”
凌御风蹲下,本欲伸手理理楚行慎那杂乱的衣衫。可当他手伸出后,一只雪白如玉的纤手便是先他一步地落在楚行慎那有些杂乱的衣服上。
抬头,凌御风就看到了柳婉清那张姣好的面孔。而当他看柳婉清,柳婉清也正在看着他。
“你若是有更想做的事,那就去做吧,这里还有我。”
语声轻轻,好像雨滴落上了湖面,瞬就将人脑中烦杂驱散了些许。
“现还哪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凌御风勉强一笑,却是再不敢看柳婉清。
“那里毕竟还有许多你所牵挂的人。”
“我相信他们。”
“可不管是怎样的相信,也都及不上你在身边。因为苏前辈要在外边接应由内而出的杨念如等人,所以也就没人可派了。但现在,多铎应该已到了广宁。若不出意外,一天后,就将会有万骑骑兵出现这片土地上。且据我所知,另外一个你应挂怀的人,也是出现在了这片战场上。而他想要应对的,就是多铎带出广宁城的万骑骑兵。沈杨杨念如,莫玄衣苏锦程,马杰苏道朝,你所在乎关心的那些,都正处在一个无比艰难的环境中。所以你不必否认,因你,一直都是那样一个人。”
“那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肯为朋友出生入死,心怀梦想和期望的人。”
“梦想和期望,又都是什么?”
“一间安静的竹屋,一条潺潺而动的小河,再加三五朋友三五酒,就是你全部的期望和梦想。”
“但这,好像都只能是不切实际的期望和梦想。”
“但你会去做,且也一直都在做。更何况你,始终都是江湖大梁啊。我们暂不去管那些人如何,或也正像方才他们说的话,只为生而无憾!”
柳婉清说着,凌御风却是忽然间站起。但那绝非他想站,而是别人强迫他站的。
“磨磨叽叽磨磨叽叽,你小子想让我再等到什么时候?”大掌一抓,南宫桀就捏着凌御风衣襟的将他整个都给捉了起来。“我不管你想不想,但我告诉你,就凭你这身功夫,纵不想,你也得跟我一起,这是没有条件的。”
凌御风本可以挣扎,可是他没有。然后南宫桀跃步,凌御风握剑,两人身影便又逐渐消失在了夜幕里。
“天将亮了,”看着离去的他们,柳婉清在心里这般道,“我也只留这里的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