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松田的女子
前些日，河南当局以战事吃紧为由，勒令各学校停课封校。骥生所读的省立第一工业学校自然也难以幸免，全校学生遣乡。
骥生想着自己初级班的课制已经读完，若是再读高级班，得再读三年才能毕业。革命的事业处处需要人手，他忍不得浪费这些时间，索性直接退了学业。
如今已是民国十五年，北洋军经过这十几年的分裂和内斗，此时俨然到了改变全国局势的关键时刻。
国家大势，骥生一个学生，看的不太明白。但是革命军和军阀之间的区别，他却是能分的清楚。
他清楚，无论是于国还是于民，孙先生的嫡系革命军才是真正的携大势而来。而自己所属红党的相关主张，开山辟地的为穷人谋求利益。
两者结合，无异于天命所归。短短时间内便搅得各路军阀人人自危。哪怕是对上直系军阀吴佩孚也如同催古拉朽，去势不减。
这位曾经被美国誉为最有实力统一中国的直系军阀，此时却壮士暮年，空余一腔壮志。不久之前，直系主力在武昌被叶挺独立团彻底消灭。北伐军进军河南的道路已经敞开。
没了主力的吴佩孚抵挡不了北伐军的步伐，但是封建旧势力却仍旧盘踞在各地对百姓敲骨吸髓。
所以组织给骥生等返乡学生下达了组织农民力量的任务，为的就是给北伐军进军河南扫平障碍。
现在骥生就是为了和其他的党内成员见面，协商组织农民力量的具体安排。
乡间小路两旁是刚被犁过了的旱田，泥土的腥味还未散去。走了几步，前面竟还有人借着月光松田。
走近了发现竟是个仅穿着短裤的女子，精瘦的身子在月光下热气腾腾。
许是干活太过用心，居然没发现骥生。骥生顿感羞臊，不吭声又感不妥，压着嗓子木木的咳了一声。
女子被吓了一跳，慌张把锄头扔了蹲到地上，惊恐的望着骥生。
也不怪女子这样，这年岁正处乱世。虽然河南属名声不错的军阀吴佩孚治下，但是这确山一代的实际掌控人还是传统的地主乡绅。
又加上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流兵散匪，半夜碰上身材高大的骥生，也由不得女子不害怕。
充满动乱的时代，发生歹事太正常不过了。
“甭怕，路过的！”
骥生目不斜视的继续朝着前面走，这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碰到。月光下的匆匆一瞥，仅能分出个男女来，更别提美感可言。
饶是如此，骥生仍能听到自己胸口嘭嘭直跳，这比自己在学校打砸日货时跳的还要激烈的多。
女子蹲在地上望着骥生从面前走过，她本是附近的庄户。晚间赤申下地干活在这里并不罕见，只是她一个女子自然不能像村里的汉子一样随意。
所以才在这个深秋的时段出来，这时候晚间寒冷，一般人受不了这股秋寒。她才这般放心的出来干活，却不想还是被骥生撞见了。
赤申下地干活早在先秦便有记载，那时候生产力低下，很多穷人全家只有一身粗布麻衣。
很多农人心疼衣物，便在晚间赤申下地干活。这种情况延续了一千余年，直到这民国十五年。可悲的是现在的生产力早已今昔往比，但造福不了最底层的人民。
骥生怎能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心中不由的有些悲怆。这种情景，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是很难看的下去的。
尤其是这个女子的实况绝不止衣物上的困难，干活不见她男人，大多可能是已经不在了。
脚下的步子不由的又快了几分，骥生只感心中难受。他也出身农户，这种情形应当是司空见惯了才对。
但是自从前两年开始接党内思想后，穷人们便仿佛和自己脉搏相连。每看到这种情景，心中便会顿生同情。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的同时，也倍感无限光荣。
犹豫了一下，骥生脱下长衫，朝着女子摆了摆手，也不管她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把衣物放到地上后扭头离开。直到这时，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帮多帮少，力所能及吧！
驻马店作为贯通南北要道而得名，哪怕是到了午夜，仍旧有点点灯光从镇中透出。
骥生左拐右拐绕了几条街道后，走进一条还算宽阔的街道上。在街道东侧，两盏朱红灯笼格外惹眼。
在灯笼旁边，一面青旗插在门楣上，上面“杨记旅馆”四个黑字依稀可见。
确认无误之后，骥生扣了扣门鼻，过了半响，门内钻出一圆脸老翁。
“小哥可是要住宿？”
“我是马骥生，找张家铎！”
骥生笑着对老翁说道，这地方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是并不难找。
“快进，家铎他们已经到许久了！”
老翁把骥生让进门，领着他进了后院，指了指一个灯光通明的房间示意自己过去。
推开门，小小的房间里已经坐了六七个人。屋内烟雾缭绕，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骥生，你可让我们好等。今日无酒，不然定罚你三杯不可！”
进门后气氛瞬间热烈起来，开口的是一剑眉星目、气质儒雅的青年。这青年正是刚才骥生口中的张家铎。
张家铎原本是骥生的小学同学，在幼时两人便颇为投缘。张家铎虽然从小父母双亡，但是家境优渥。后来考入信阳第三师范，入党后又被转入上海大学学习。
他为人中正健谈，算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这次的活动也被组织寄予厚望，任命他为驻马店主要负责人。
“路途遥远，让诸位等到现在，实属惭愧！”
看一屋子大都是熟人，骥生也不客气，笑着告了一声罪后便找个地方坐下。
“咦，我说骥生，你赶个路咋把衣服也赶丢了？”
一个身材瘦弱的大耳朵青年开口笑道，这人名叫张耀昶，和骥生也是旧识。
有人问到衣服，骥生苦笑着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讲完之后，众人也没了调笑的心思。张家铎悠悠一叹：
“民众仍在水深火热之中，诸君应当多加努力呐！”
“这些喝人血的家伙，光是纳粮就是旧朝的六倍，居然还恬不知耻的预征到十年后！”（史实）
张耀昶家底殷实，平时饱受兵匪的扰乱。
“正是因为这些事情的存在，我们才决心革命。越是如此，我们越要革命。”
骥生也开口说道，他的心思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无不时刻想着把这些军阀打倒。
“骥生说的对，我们现在讨论一下组织给我们指派的任务！”
张家铎敲了敲桌子，沉声看向众人：
“前些日革命军已经在武昌扫平了进军河南的障碍，我们地处南北交通要道，是北伐军的必经之路，组织指派我们要为北伐做好准备，加紧开展群众工作！”
“我们的目标是？”
有一人开口问道，此人骥生并不认识，应该是和张家铎一道从上海过来的组织内成员。
“我们工作的重点是整个确山县，组织农民暴动是基本目标，必要时可以根据组织指示，武装占领确山。”
张家铎面若寒霜，他长得本就英俊，此时显得冷峻异常。
确山县位于郑州和武汉中间，自古有豫鄂之咽喉的称呼。是北伐军进军河南的必争之地。
张家铎的话让众人心头一振，大家都是年轻人，早就有大干一场的想法。上面的指示虽然讲的宽泛，但是已经有了武装占领确山的意思。这让一心想要立功的众人怎能不激动。
虽然任务不小，但是难度也显而易见。北伐军要不了几个月就会打到这里，给大家留的时间极为有限。
又加上目前工作才刚刚展开，党内在这里的组织只有面前这七八个人。要枪没枪，要兵没兵，这几乎是一个从头开始的局面。
要想在这种情况下，武装占领一个县城谈何容易。估计组织上也明白其中的难度，所以才把目标定的这么宽泛。
“大家都有什么看法？”
张家铎站起来双手撑桌，对大家投去询问的目光。
众人都深知此事难度重大，眉头紧锁，闭口不言。
“骥生，你对确山一代比较熟悉，说下你的看法？”
骥生和张家铎本就相熟，此时无人发言，只能看最熟悉确山的骥生有什么想法。
骥生沉吟了一下，开口道：
“我认为要想短时间内把工作做好，应该争取确山县各处的红枪会入伙。”
骥生说完，对确山一代较为熟悉的张耀昶几人都露出沉思之色。而随张家铎从上海过来的成员则一脸的疑惑。
有人不明白，骥生笑着解释：
“红枪会起源于旧朝的义和团，是各地农民自发形成的组织，主要是为了防匪抗捐抗税。现在已经遍布河南各地，确山也不幸免，几乎村村设堂，庄庄开馆，民众称之为办红学。
单是确山县，各地的红枪会少则几千人，多则数万人，全加起来竟有十数万众。算是一股庞大的民间力量，如果我们能够借助红枪会，工作必然事半功倍！”
经过骥生的解释，众人面露释然，但是熟悉本地的仍旧眉头紧锁。
“骥生虽然说的不错，但是红枪会组织松散，成员鱼龙混杂，且根据教义不同，也多不相容。想要让他们为我们所用，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张耀昶忧虑道，他说的正是红枪会的问题所在。实际上，这些由农民组成的红枪会大多极为迷信刀枪不入、吃符念咒之类的邪术，又因为信奉的菩萨不同，门户之间颇深。想要把他们组织到一块，绝非易事。
骥生摊摊手：
“我觉得这是我们目前最有效的办法！”
关于红枪会的事情他早就有过了解，所以才能够在今晚提出来。虽然仍有诸多弊端，但是权衡利弊之后，仍不失一个好办法。
“如果各位没有其它意见的话，就先把工作放到红枪会上面，尽量让其为我们所用。”
张家铎也不是婆婆妈妈之人，看没有其它意见，便果断采取了骥生的想法。
又讨论了一会儿细节之后，外面已经有了鸡鸣响起。不知不觉已到了三更天，众人也都有了些困意，张家铎便让那名领骥生进门的老翁，带大家进屋歇息了。
待房间里就剩下骥生和张家铎后，张家铎才笑着锤了骥生一拳：
“我刚从上海回来，红枪会你有几成把握？”
两人本就熟识，现在没有别人，说话自然也就没了顾及。
骥生面露苦笑，他就知道张家铎会这么问，微微摇摇头：
“把握谈不上，但是红枪会的兴起根本是为了抗捐抗税和防匪，和我们的利益是没有冲突的。”
张家铎点点头，骥生的意思他都明白，但是目前也只能这么办，但是要说这种教派式的迷信组织，到时候能起多大作用，谁也说不准。
张家铎坐到椅子上，沉默了许久：
“把县北一带交给你负责怎么样？”
“搞不好你可别怪我！”骥生翻了个白眼？
“你小子，学会藏拙了啊？”
张家铎笑骂道。
骥生也跟着笑出了声，低声道：
“吴佩孚抵挡不住北伐军已经是铁板上的事情，这对我们是优势。但凡这些红枪会的首领能看清局势，不会拒绝我们的！”
张家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