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雄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立地瘟神姚远,自己跟他动过手,膂力上差的太多,真要动上手,自己胜算不大。如今他带人马直奔单家屯,自己的胳膊虽然已经不再吊着,可还是不敢怎么用力。要单凭自己带来的这些人应对,恐怕有点麻烦。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单家!姚远带的不是步兵,而是铁骑,有马的!单家距离太原城只有十六里,也就是说他们冲出太原城还不到十里的路程,这边已经得到了消息。这是何等迅速的情报网络,何等敏锐的反应速度啊!
  再看单天长,笑容依旧,连一点紧张的样子都没有。嘴里叨念着这个名字:“姚远,姚远”边念边抬头,笑盈盈的看着身旁的老单福说到:“福啊,跟你打听个事。瘟神,是不是归阎王管啊?”
  老单福同样微笑答道:“一般来说,瘟神跟阎王属于两个部门,阎王管不着瘟神。”说着话两只眼睛微微一眯,漏出一丝精光“可要是跑到了阎王殿里,就是天王老子,阎王也得收下。爷您说是不是?”
  单天长哈哈大笑:“这是阴间的事,我可不知道。我年岁大了,你别总跟我说这些鬼啊神的,我害怕。”
  老单福一脸的无奈,心说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阎王瘟神。可嘴上也不敢说啊,只能陪着笑说道:“爷您说的是,那您陪着咱姑老爷喝茶聊天,我可就先去了。”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等你吃晌午饭。”
  单福转身出门,走到门口,点手叫过二爷单溪。摘星灵官单溪不知有什么事,一头雾水的跟着走了。这边单天长又泡上一壶新茶,笑吟吟的看着两眼发呆的王雄。
  “水是山上的雪水,茶是今年的新茶”说着话给王雄也倒上了一杯,放在他身前的桌上。“尝尝。”
  王雄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哪有心思品茶啊!可岳父老泰山说了让尝尝,自己也不敢说别人。低头一看,就这小杯,还别说一口,半口就没。也不会品茶,拿起来往嘴里一倒,咂咂嘴,说到:“好茶。”
  单天长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笑容。不再是那种淡然的微笑,而是开心的笑,说道:“没想到,不光是名人雅士,才会品茶。”
  一句话把王雄说的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对方是打趣他的山贼身份。自嘲的笑道:“是啊,山贼野寇,要是有幸得遇高人,偶尔也能喝上一杯好茶。”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单老员并不理睬王雄拍他的马屁,慢条斯理的说:“山贼野寇,要是遇不着高人,才有机会能喝上一杯好茶。”
  “您说的有道理。”王雄实在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能随口应付着。
  自从比武招亲擂上见过了老单福,下台赵学仁就跟王雄说了这位老管家的身份。能将这种人收在身边做一个管家,王雄知道自己的这位老岳父不是一般人。可究竟什么人能让单福这种人物忠心耿耿的侍奉左右呢?王雄想不出来。
  单家屯外,立地瘟神姚远将手中的的镔铁大槊一摆,两千铁骑成二龙出水式分为左右,将单家屯团团围住。自己一马当先,就撞进单家屯。走了还没几步路,就见屯内的小路上,十几丈远的地方,晃晃当当走来两道人影。前面那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佝偻着腰,拖拉着一条腿,边走还边咳嗽。后面跟着的是个年轻人,一副想扶又不敢扶的意思,两眼紧盯着这位老者,满面的为难。
  姚远一看这老头,身形不太熟悉,可这面目似曾相识,突然间一个名字想在心间,不由得激灵灵打一冷颤。难道,是他?
  再看老单福,哆里哆嗦,颤颤巍巍,一步一晃。可速度却不慢,姚远只觉得他每挪一步都要半天,可三挪两挪,竟已经到了自己马前!天青马马目直立“秃噜、秃噜”连打两个响鼻,四个蹄子原地乱踩,那意思就要往后退。
  一只青筋暴露的大手,抓住了缰绳。
  “这位老者,您有什么事吗?”姚远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一点。
  “咳咳咳”老单福又咳起来了。
  他这一咳嗽弄的姚远心里直发毛,心说“这都二十多年了,这位活祖宗怎么还没死啊,这到底是认没认出我来啊!”见单福不答话,也不敢伸手去抢马缰绳,气氛有点尴尬,只能老老实实的在那等着。
  良久,单福咳嗽够了,把这口气喘匀了。这才微微抬头,双眼一眯,射出两道精光,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开口直呼其名道:“姚远,你不在太原府当你的瘟神,跑到我的阎王殿来什么来了?”
  就这一句话,姚远真好比掰开八瓣顶梁骨,一盆冷水泼下来,从头凉到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怎么还被这位活祖宗认出来了。”
  当下里不敢耽搁,也顾不上大将军的脸面了,急忙忙将手中的镔铁大槊往得胜钩鸟翅环上一挂,滚鞍下马卸甲摘盔,在老单福面前躬身施礼:“姚远不知是罗爷在此,多有冒犯,还请笑面阎君您多多恕罪!”
  “姚远,咱俩能有二十年没见了吧。”单福依然是和颜悦色。
  “回罗爷,是有二十多年了。”姚远连头都不敢抬,就那么弯着腰回复单福的问话。
  “你的功夫应该练的不错了吧。”
  “回罗爷,这几年姚远沉迷于酒色,早将武学二字荒废殆尽。”这姚远只觉得自己腿肚子发软,再等一会不是要跪下,就是要坐下。
  “那就走吧,等你觉得你功夫练好了,再来单家屯找我。”说着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转身,拖拉着一条腿,慢慢悠悠的走了。
  老单福这句话,姚远真好像得了圣旨一样,如蒙大赦啊!嘴里连应“是!是!是!姚远立刻退兵,我这就走!”嘴里说着走,身体可不动。两条腿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哆嗦个不停,迈不开腿了。就保持那么个弯腰施礼的状态,一直等到老单福走的看不见人影了,这才直起身子,擦一把冷汗,把盔甲重新又穿上,头盔也不带了,就在怀里抱着。翻身上马,传令“撤军”!
  “将军且慢!”身边有副将问道:“这单家屯里,单老员外家的新姑老爷,可就是三年前黑衣劫粮案的元凶正犯!”
  “我知道。”姚远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显得有些失落。
  “我们可是两千铁骑……”
  “我知道。”依然是同样的回答。
  “我们一拥而上,这个老头就算浑身是铁,能碾几颗钉?”
  “相信我,我是为你们好。”姚远回头,遥望身后的单家屯,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庆幸。
  副将一见姚远是这个态度,知道他心意已决,急忙传令:前队改后队,后队改前营。两千铁骑,撤回太原城。
  这十六里,走的真比来的时候要慢上几倍。来的时候真好比下山的猛虎,入海的苍龙威风凛凛;如今回去真好像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垂头丧气。
  “姚将军。”
  “嗯?”姚远连话都不想说,从鼻子眼里哼出一个声音,算是回应。
  “您愿意告诉告诉我,那个老人,他是什么人吗?”副将问道。
  “他啊?”姚远看了看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将,长叹一口气。“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刚刚参军时,我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吗?”
  “将军,您糊涂了。我跟着您鞍前马后的,这还不到十年,二十多年前的事,我怎么会记得。您说,我听。”
  “那年我十七岁,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和一个刚满一岁的孩子。”姚远说着,一双暴出眶外的大眼,竟然滴下了眼泪。“这人名叫罗威,是川陕道上的大贼,人称笑面阎君,座下有三神五鬼,都是天下难寻的好手。那时是我,保着我的妻儿老小,路过石泉县云雾山下,被他们截住,声称要抢我的银钱。我与他们动手,连胜八阵。三神五鬼都被我战败,最后就对上了这位笑面阎君,罗威罗阎王。我们俩人撒马一战,打了足有二十几个回合,没分胜负。”
  “啊?”副将惊道:“您连胜八阵,到他这都已经是第九个了还不分胜负,那您今天又何必如此怕他呢?”
  姚远长叹一声,没接话头,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他们一看拿不下我,一声唿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以为他们惧怕于我,就此再也不敢相扰了。哪知道,这伙人练得是高来高去的内家功夫,提兵刃上马一战只是人家最微末的本领!当天夜里,这位罗阎王夜袭我的住所,把我父亲,母亲,妻子全部杀害,就连我年仅一岁还没断奶的女儿,也没逃过他的屠刀!”姚远说到这里,两只大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把嘴里的钢牙咬的嘎吱嘎吱直响。看了一眼身边吓得面色惨白的副官,问道:“你知道在血泊里醒来是什么感觉吗?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没有杀我,甚至碰都没碰我一下。就连跟我睡在一起的妻儿被杀,我都毫不知情。他就这么留着我的命,让我永远活在恐惧和仇恨里。这才是罗阎王最可怕的地方。”
  “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您与这罗威真得说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就凭今天你对他的这个态度,姓姚的,我看不起你!”这副官的脸色依然惨白,态度却不再恭敬,指着姚远的鼻子尖骂了起来。
  “呵呵,那就对了。”姚远笑的满脸是泪。
  “不光你看不起我,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曾经,我想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倘若连灭门之仇都不报,怎能为人?我发了疯的去找他,调查他的一切信息。可他的行踪不定,我找不到他。后来我又想到,即便找到他,我也不是对手,枉送一条性命,于是我四处拜师学艺,学会了今天的这一身本领。”姚远说着,那狰狞的脸上,竟泛起了一抹柔色。
  “可我现在不想报仇了,我师父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了我,就是现在你的嫂子。我又有孩子了,你嫂子给我生了两个儿子,他们会扯着我的衣襟喊我爹。我不想当人了,我觉得当个缩头乌龟也可以。只要能看到你嫂子跟你两个大侄子能好好的活着,我姚远是做人还是做一只乌龟,并不重要。”姚远的声音越来越轻,很难想象这黑铁塔一般的汉子,能发出如此温柔的声音。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