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刺客

  祁葛赫雪原位于大陆的西北部,在赤拉草原西侧,南面紧挨着连绵不绝的狼山。这里的雪终年不化,高大的落叶松就像是一座座白顶房子,连成一片,望不到边际。
  在祁葛赫雪原上除了亘古不变的落叶松,就只有冰雪和寒风。
  “冰狼才是雪原上的主宰!”
  一行三骑走在树林里的大路上,他们都是步行,手里拽着缰绳。可能是因为身上穿着厚重的羊皮裘袄,以及地面上没过膝盖的积雪,他们走的很吃力。在月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楚的看到从他们嘴里呼出一团团水汽,交织成一张雾网,随后消失不见。
  “好久没这么冷了,这个冬天过得可真他娘的慢。”宋牵嘟囔道,他低着头,厚密的头发许久未洗,油腻腻的黏糊在一起。高大魁梧的身材再加上黑灰色的羊皮袄,让他看上去和一头站立的棕熊没有太大区别。对比之下,他身后的黑色骏马却像是一头小毛驴。
  “嗯!”拓跋秦目视前方,笔直且宽阔的狼堡大道上除了他们三人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可是他的眼神中却依然锐利,和狼山上的海东青似的。
  走在最左侧的中年人突然咳嗽了起来,声音嘶哑难听,在寂静的森林里显得极为刺耳。
  “李叔!”
  “我没事!”姓李的男人摆摆手,仰起头看着拓跋秦,轻声说道:“殿下,您今天应该去给太后叩头的。”
  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刀刻的一般,从狐皮帽子里露出来灰白色的头发。
  “没用的。”拓跋秦脸上的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李睿之停下脚步,说道:“可您已经十九岁了!”
  “那又怎么样,她会让我封王吗?”拓跋秦冷笑着说道:“父皇逝世那年,我才四岁,她就忙不迭的把我送到韩秋山。现在十五年过去了,我还活的好好的,老太婆不知道该有多失望。”
  “李叔,别说去给她叩头了,就算我跪在地上舔她的靴底,她都不会高兴的。她是想让我死,最好是和狼奴一样。”
  李睿之没有说话,看着身边男子健硕的身躯和坚毅的面庞,他知道那个不曾被狼嚎声吓哭的小男孩,现在已经更加强大了。
  宋牵从马背上的挂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一尺见方,褐青色,雕刻着五福同寿花纹。
  “这个东西怎么办?”他粗声问道。
  拓跋秦接过檀木匣子,沉默片刻后,打开匣盖。幽香四溢,带着丝丝凉意,在干烈的寒风中尤为突出,令人精神一振。
  匣子里放着一朵圆盘大小的雪莲花,白绿色的花瓣如玉似翠,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莹亮的光泽。最神奇的是,在花心处竟有一个淡金色的莲子。
  拓跋秦托着匣子的左手微微颤抖,右手却紧握成拳。他高挺的鼻梁两侧,那对浩如星辰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痛惜。
  为了采摘这朵雪莲花,死了十四个狼奴。
  这已经是他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进入王帐的资格。准确的说,他连进入王庭的资格都没有。虽然那里曾经是他的家。
  赤拉草原也很冷,可是和韩秋山相比却不值一提。当听到皇帐内刺耳的欢笑声时,拓跋秦却宁愿自己赤身裸体躺在韩秋山上的冰湖里。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带您来韩秋山,也是这样的大雪。”李睿之轻声说道:“只有我自己,还有一匹老马。”
  从草原王庭到韩秋山整整有七百多里,祁葛赫雪原上成群的冰狼能让百人一下的骑兵队绕道而行。拓跋秦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熟悉的画面: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穿着破旧的皮袄,怀里抱着一个孩童,胯下的老马随时都会倒下。
  “那时候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拓跋秦的面色微白。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韩秋山,阴暗的地牢,令人发狂的狼嚎声,还有深夜里小孩子的微弱啜泣。
  “您当然不记得,我给您喂了决明丹,睡得死沉死沉的。”李睿之有些得意的说道:“那颗决明丹是我离开王庭的前一天晚上去太医院偷的,谁都没发现。”
  “你以前可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我是个阉人,又不会功夫,想把您安全带到韩秋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当然得提前想法子。”李睿之将盛着雪莲花的匣子捧在怀里,随后摘下一朵花瓣放在嘴里,轻轻咀嚼起来。
  晶莹透亮的花瓣如同水晶糖一般。
  “李叔,你这是干什么?”宋牵大惊说道,身体向前一扑,想要把匣子抢回来。
  拓跋秦一把拽住宋牵碗口粗的手腕,将他拉回身后。宋牵比拓跋秦足足高了一头,可是被拓跋秦这一拽一扯,竟反抗不得。
  李睿之对于这一幕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太后的意思是给我准备一匹老马,可是她不知道有的马即便是老了,也还是神驹。我骑的马就是一匹神驹。”
  “静妃娘娘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再加上其他管事七拿八扣的,到了我手里还剩下不到三千两银子。那匹马就值三千两啊!不过马厩的管事好赌,带着我们穿过雪原的老马,最终没花一个子就从他手里赢来了,只用了一个手指头而已。”
  宋牵不由自主的张大嘴巴,冷风带着雪花灌进肚子里,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如闷雷。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李睿之的左手,因为套着厚实的鹿皮手套,看不出任何异样。他曾经看到过李睿之的左手,没有小拇指和无名指。他很想知道另外一个手指头是怎么没有的。
  “我不敢走狼堡大道,不用想也知道,数不尽杀手都会埋伏在那里。扎尔汗,蒙多还有快要老死的拖格雷,都想着讨好太后呐!所以我只能走小路,这也是太后的意思,别看我当时年纪小,其实清楚的很。您如果被狼咬死了,也就只能怪您的命不好,和她可没关系。”
  拓跋秦鼻子一酸,眼睛开始泛红,随后用力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那条小路一定很难走。”
  李睿之突然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就像是檀木匣子里的雪莲花,说道:“是啊,很难走,我现在想起来都觉的浑身发抖。可无论多难,都是已经走过的了。”
  “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和殿下您说一句话。”李睿之认真的盯着拓跋秦,说道:“殿下,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可能更好了。”声音如铁。
  听到这番言语,拓跋秦很想痛哭一场,但最终却只是抽了抽鼻子。他看着眼前的瘦弱男人,嘴角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仅凭苍白的言语无法表达他内心的情感。
  “李叔……”
  话音未落,拓跋秦眼睛内精光闪烁,如同迸裂的烟花。进入祁葛赫雪原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哪怕在刚才情绪激动时也是如此。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对于有些人来说,想要活下去,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拓跋秦的身体高高跃起,在半空中转过身子,右手握拳,整个拳头覆盖了一层金属般的光泽。
  “嘭!”
  一声巨响在雪原上炸裂,周围高大落叶松上的积雪扑簌簌的落到地面,形成了一个个一尺多高的雪圈。拓跋秦看着地面上断裂的羽箭,右手微微发抖。
  宋牵蹲下身子,将断箭捡起,仔细查看了一番,说道:“箭杆用的铁梨木,只有靠近北海的红墨大峡谷里才有铁梨木。”
  “红墨大峡谷是博尔济吉氏的领地,太后的娘家。”李睿之说道。
  “不能这么早下结论,又不是只有博尔济吉氏才能弄到铁梨木。”拓跋秦有些默然的说道:“是个高手,差一点就能破了我的先天罡气。”
  他右手中指的骨节上多了一个红点,没有破皮。
  “看来某个大人物并不想让我活着回到韩秋山,肯定不会只有一个猎人。”拓跋秦说道:“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在这片雪原上冰狼才是主宰。这是狼神亲口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