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惊虹

  “你要的东西。”
  林琢并没有跟着胡芦一起去见穆云,本路上他就转道去了后山长街的铁匠铺,王二麻子一如既往地在那里打铁,看到他过来也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直到林琢取出了那一块苍山寒铁,王二麻子终于动容。
  炽烈的火焰倒映在晶莹青碧的寒铁上,落在他的瞳孔里,那古井无波的眼中竟隐约也有了几分激动,他慢慢接过寒铁,细细看过。
  上面林琢之前受伤留下的一抹鲜血此刻已经干涸了,此刻看上去却越发殷红刺目,王二麻子视若无睹,只是翻来覆去地看着,过了许多,才轻轻一叹,抬起头来,淡淡地对林琢说道:“也难得让你找到了。”
  林琢直截了当问:“什么时候开始?”
  王二麻子看了他一眼,没有半句废话:“现在!”
  他忽然一卷袖子,旁边的熔炉里顿时火焰猛地席卷开来,热浪滚滚,充满了大半个铁匠铺子,还在劳作的其他匠人也被他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纷纷退了开去,停下了手中的活。
  王二麻子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说了一句:“你们先退下吧。”
  铁匠们熟知王二麻子的性子,对他也很是敬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林琢却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滚滚的焰光里,沉重的铁锤重重落下,在铁毡上擦起一溜儿火花。
  王二麻子也没有再理会他,他脱下上衣,露出精赤强壮的上身,双手拉动风箱,火焰升腾上来,映得半个铺子一片彤红,偶尔街道上有经过的人无不诧异地望着铁匠铺子,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直到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微笑着走进了这个铺子。
  林琢本是擦着额头上的汗,听到有人进来,转头看去,却见来人一身绛色衣袍,仪表堂堂,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只往那里一站,便似有如渊海一般的气势。
  林琢心中一凛,不问可知此人也是手握重权已久的上位者,这时王二麻子的眼角余光也瞥见了他,林琢分明地见到他脸上也有愕然的神色一闪而过,手上却丝毫不歇,将风箱拉的飞一样快。
  明亮的焰光倒映在来人的面上,热浪扑面,他却恍若未觉,可见也是一个内功精深的高手。这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边,既没有看林琢一眼,也没有对王二麻子有多关注,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在炽烈的高温下将那一块短剑样状的苍山寒铁与一些铜、锡之属,以及那一柄白虹的残剑一起,化作了一滩青色的熔液,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王二麻子似乎也忘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存在,他抬手,铁水浇入早就备好的泥范,直到此时,他才有空回过头来,看向屋子里的不速之客:“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个人也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王二麻子会这么说,他轻轻一笑,悠悠说道:“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七夜师叔珍藏了二十年的这块神铁,终于在今日铸成神兵利器。”
  王二麻子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与你何干?”
  那人一怔,旋即笑出了声,面上满是嘲弄,摇摇头,却不再说话了。
  这时泥范中的铁水已然冷却成型,王二麻子不再管他,冷哼一声便自顾自地将刚刚成型的剑胚取出,一点一点锉削打磨,铁锤重重落下,每一声闷响都仿佛砸在人心头。
  而在林琢的眼中,随着王二麻子的动作渐渐频繁,他手中那块本来粗糙无比的剑胚也慢慢展露出了流畅的外形,剑刃上的云纹也渐渐密集起来,王二麻子一身内力登峰造极,手艺纯熟,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便完成了要数个熟练工匠才能完成的雕镂。
  等王二麻子完成了最后的开锋,已是将近晚间,夜色笼罩下来,林琢白日里损耗了大量的体力,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半点没有走开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王二麻子手中的剑慢慢成形,心中忽然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此时又有人来了,林琢只见一个年轻人拎着一桶水径自走了进来,倒在了一旁的水槽里。人是他认识的,是郅强,水槽里的水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寒意,也是他所熟悉的,正是取自那天池寒潭的水。
  郅强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也没有对旁边那个男子表现出多大的疑惑,直接就退下了,看样子是王二麻子特意打发他去天池汲水的。
  只有王二麻子知道,天池之水冰寒而凛冽,最是适合打铸兵刃淬火之用,只不过普通兵刃材质多是寻常至极,承受不住天池水的极寒气息,容易变得脆而易折,这才作罢。
  但他重铸的白虹显然不在此列,王二麻子将完整的剑刃丢进了冰冷的泉水,顿时白烟大作,冰水沸腾,他伸手捞出,此时剑刃已变得精致优雅,如同一块古朴的苍玉,令人心折不已。
  正是:扬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
  此时此刻,非但林琢,连旁边那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赞叹出声,抚掌叹息:“好剑!”
  在江湖上,爱剑成狂的人不少,很明显,一柄真正的好剑是无数武林高手趋之若鹜的存在。这个不速之客也是一个有名的剑客,自然对王二麻子此剑颇为心动。
  然而王二麻子却是依旧不声不响,完成了铸剑的最后一步,将一块光彩炫目的剑刃彻底变成了一件真正的杀人利器!
  先是剑格,嵌着洛阳城常见的绿松石与琉璃,然后是剑柄,早已刻绘好了纹路,整柄剑长三尺七寸,正与南宫墨离的白虹一般无二,只有剑脊的中间之处,流淌着一抹血色的殷红!
  林琢眼前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南宫墨离身佩白虹,行走江湖的景象,斯人已去,故剑涅槃。
  正这般想着,那个不速之客却是朗声大笑起来,他看着王二麻子,淡淡道:“王兄,此剑赠我可好?”
  王二麻子直截了当道:“滚。”
  那人也不着恼,哈哈大笑,话语中却多了几分寒意:“王二,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王二麻子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还轮不到你来废话。”
  那人微微冷笑,说道:“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王二,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受人庇护的太子家臣?”
  王二麻子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剑柄,斜指来人,沉声说道:“现在,若要杀你,我一人足矣。”
  那人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是成竹在胸!不过当年的七夜居士怕是没有想到,他纵横江湖一生,却因自己的弟子而死吧!”
  王二麻子脸上忽然露出些许恍惚,然而下一刻,那人袖中忽然飞出一道细细长长的银丝,缠在了王二麻子的剑上,那人猛一用力牵扯,王二麻子反应不及,长剑脱手飞出,刺入了一块铁毡数寸之深。
  那人腾空挑起,正待去夺剑,身后猛然狂风大作,王二麻子身形如电,转眼间一掌拍落,那人似乎没有想到王二麻子的武功已经到了这般高的地步,险险收手格挡,四掌相对,劲风四溢暴发,席卷了周围的一切,好在铺子里多是些沉重的打铁器物,这才没有被卷得飞起来。
  林琢已经默默地退到了一边,看着两大高手突然就在这个地方比拼内力,此时夜色渐浓,天空一弯月牙高悬,银辉暗淡,倾落下来,王二麻子新铸的那柄剑却在这黯淡月色下闪烁着寒光。
  林琢忽然心有所感,慢慢走了过去,握住了剑柄,缓缓拔出。
  一瞬间,锋刃如冰如雪,寒意逼人,如同朔方霜雪,在这如水般深沉的夜色里,迸发出白虹般的剑气,转瞬即逝!
  那个正与王二麻子比拼内力的不速之客猛然闷哼一声,肩头瞬间血流如注,掌力顿时摇摇欲坠,王二麻子内劲如沧海狂澜般摧枯拉朽而至,刹那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御,那人大骇连退,腾挪闪避,终于将王二麻子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攻势或卸或躲,避开了七七八八,虽然还免不了受些内伤,比之当场毙命却好了太多了。
  于是此时此刻,那个不速之客才开始细细打量这个先前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少年。
  林琢恍恍惚惚,莫名其妙地发出了一式“白虹贯日”之后,便在不住咳嗽,只觉得那股寒意如蛆附骨,深入肺腑,这时却听那人抚掌笑道:“好胆色,好剑术!年轻人,你很不错。我糜封佩服!”
  王二麻子收手,淡然而立,没有再出手的意思,他冷冷道:“再不滚,就死。”
  那个自称糜封的人混不在意,扯下一块衣角慢慢包扎好肩头的剑伤,不失风度地一拱手:“王兄,那就后会有期了。”
  浑然不知糜封身份的林琢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王二麻子也没有说,他踱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走到咳嗽不止的林琢身前,目光注视他亲手打铸的长剑,良久,微微叹息,问:“予剑何名?”
  林琢的脑海里闪过片刻之前的那一瞬,剑气如霜雪,化作长虹,有若惊鸿掠影,转瞬即逝。
  “惊虹。”他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