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请一次假呀

  一
  我出生在太行山深处的山区。
  对这片土地,我有两个最深的印像:一个是穷,一个是人们心肠好。
  这里的人是真的好,好的……我不敢去写他们,因为无论用什么文字来描写他们,在我觉得都是亵渎。
  二零零二年,我二十岁,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全乡的人,全乡的人家家户户都提鸡蛋来看我家看望,很多人是走了几十里山路来的,这些人,我和我的父母大半都不认识。
  我父母一边为我的学费发愁,一边招待他们。
  等他们走了,在枕头下面,铺盖下面,椅子的坐垫下面,桌子上的破瓦罐下面,放着一沓一沓的钱。
  是他们偷偷放下的,
  这些钱都是一毛两毛的,有五毛一块的,一沓一沓叠的整整齐齐,有的用红线缠着,有的用一张两块的钱横叠了夹住,合计有的十几块的,有几十块。
  几十块钱在现在看来不多,但是,在那个年代,全乡连一张五十钱的整票都很难见到的时候,这由一毛一块的零钱凑的几十元钱,是一家人半年甚至是一年的花消。
  离开家去上学的那一天,我没有让家人送。
  离开村子,走到没人的地方,我嚎啕大哭。
  不是因为不忍心离开家,而是因为这些钱。
  我对着这片土地跪下磕头,我发誓,我一定要报答这片土地,一定要报答这片土地!
  我用笔,郑重的本子上,记下这笔债:
  欠村支部一百,
  欠乡政府五百,
  欠全乡的一千一百一十户人家一万三千零四十二块五毛。
  二
  二零一九年四月四日深夜,三十七岁的我,梦见了我考上大学时的那一幕幕,梦醒之后,梦里的那些人的面孔都已经模糊不清,但那一沓一沓的,一毛一毛的钱,却清清楚楚,缠着钱上的红线是那么显眼,那么刺目。
  我满脸冰凉的泪,小半是在梦里流下的感动的泪,大半是在梦醒之后,流下的愧疚的泪。
  我悄悄有起身,来到书房,在箱子的最底下,翻出来一个红色的塑料皮日记本,上面记录着一笔债:
  欠村支部一百,
  欠乡政府五百,
  欠全乡一千一百一十户人家一万三千零四十二五块毛。
  我背誓了!
  违背了,那个在我嚎啕大哭之后,跪在地上发的誓言!
  我……甚至忘记了这个誓言!
  我对不起我的父母!
  对不起那个村子!
  对不起全乡一千一百一十户人家!
  但我只是个普通人啊!
  今天三十七岁的我,只是远离家乡的某市一个普通工人。
  我努力奋斗着,却连自己一家人的幸福都挣不到,又能拿什么去报答那片土地上一千一百一十家人啊!
  我总拿这个理由安慰自己,也只能拿这个理由安慰自己……
  我对着这个帐本,流了一夜的泪,愧疚的泪。
  无论如何为自己找理由,无论如何为自己开脱,我都知道: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早晨,清明节的早晨,我死了……
  大概是心脏终于经受不住愧疚之火的煎熬,跳不动了。
  三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是阳光,远处阳光下的青山,流水的声音。
  低下头,看见眼前是一个削瘦却宽大的肩膀。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子,蹲在我前面。
  “什么意思?”我有些迷糊,有些发怔。
  “快上来,发什么呆!”老头子不耐烦的催促了一句。
  “上哪儿?”我在心里发问,但是身体却遵循着习惯,自然而然的趴在了他的背上。
  他背起我,向前走……
  我刚刚从三十多岁的年龄的死过来,让他一个好似五十多岁的老头背我?
  我挣扎了一下,想从他背上下来。
  然后……
  我的屁股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别动!”
  老头没有回头,怒斥了一声。
  “我去……”我暗骂了一声:“什么情况?”
  然后……
  我看见老头背着我,正在趟河……
  他裤腿挽到大腿根,河水没到他的大腿处,他背着我,弓着身体,一步一步,试探着,小心冀冀的向前走。
  我抬头看向河对面,那边的河滩上,站在四个十岁左右的小萝卜头。
  回头看去,这边岸上还站着十三个小萝卜头……
  然后,我才发现,自己也是一个小萝卜头……
  再然后,我就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杨……杨老师?”我小心冀冀的试探着,小声叫了一声。
  “嗯……”老头答应了一声,然后说:“别动,快到了。”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下来了。
  杨老师,杨为民老师,
  他是我小学一二三四五年级语文数学英语音乐的老师。
  前面一句话你们可能难以理解,我再解释一下,杨为民老师,是全校唯一的一名老师,是全年级的老师,也是全科目的老师,也是校长。
  老头把我背到岸,蹲下身体,让示意我从他身上下来。
  我用力抱了抱他的脖子,真诚的说了一声:“谢谢……”
  这一句“谢谢”是上辈子在老头背我的时候,从来没有意识到要说。
  在上了大学,老头离世之后,才突然醒悟到,我还欠老头无数句‘谢谢’……
  老头略有诧异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紧崩着脸,回复到一贯严肃的神情,弓着背,趟着河,一步一步向河那岸走去。
  记忆渐渐复苏了,我想……我猜……我大概重生了……
  至于重生到了那一年?
  我还需要再做侦查,因为杨为民背我们过河这一幕,是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每天上学都必然会发生的事……
  我看了看身边的这四个小萝卜头,都有些面熟,却叫不出名字。
  上辈子因为对家乡的愧疚,我有意无意的遗忘了对于家乡的记忆……
  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肯定不是五年级,或许是三年级,或许是二年级……
  老头把十八个学生全部背过来之后,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喘了口气,带着我们,向学校走去。
  路边的景物渐渐熟悉,记忆一点一点复苏。
  在一片山坪上,一排红瓦房,一共十间同样大小的教室,没有院子,教室外面是广袤无边的操场,教室前中间插着一根竹竿,上面飘扬着五星红旗。
  看见学校的这一刻,一股热流从我的心底一直烧到我的眼睛里,我的鼻子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突然跑出学生队伍,一路飞跑到教室的背后。
  这里只有荒草和乱石,我再无顾忌……
  我跪在地上,放开情绪,嚎啕大哭。
  “我回来了……”
  “我还债来了……”
  “我要还全乡一千一百一十户人家的债……”
  我正哭的忘乎所以的时候,一只瘦硬的手,抚着我的头,问:“在家受委屈了?”
  我吓了一跳,止住哭声,回头看去,是杨老头。
  “没……”我突然高兴的想笑:“哈哈……我高兴……”
  “这孩子,发什么神经……”他摇了摇头,说:“开学仪式要开始了,快走吧。”
  回到学校,我才知道,今天是我上三年级第一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今年我十一岁……
  今年,是一九九三年……
  四
  大河涧乡中心学校,太行山地区大河涧乡唯一的一所学校,没有建在乡里,也没有建在村子里,而是建在一座荒山上,因为这里是全乡所有的村子的中心。
  全校五十三名学生,除了我们十五个学生,因为要趟一条河,老头子每天去河边接送,还有三十八名学生,每天和同村的学生一起上学。
  全校五个年级,五年级四个人,四年级六个人,三年级十三个学生,二年级十四个学生,一年级十六个学生。
  开学典礼……
  五十三名学生,站在旗竿的南边,面朝着教室的方面。
  老头站在红旗下的一张破凳子上,先数了数人数,然后叹了口气说:“又少了四个……”
  这句话,上辈子做为孩子的时候,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辈子,装在十岁的孩子的身体里的,我的三十六岁的灵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神情中的失落。
  又少了四个,是又有四个学生辍学了。
  “好好学习吧。”他接着说:“虽然我教不了你们什么,没法让你们考上大学,甚到没法让你们考上中学,但是,学些东西,总是没错的……”
  孩子们脸上露出的是不耐烦的神色,我理解这些孩子们,上辈子我也很不耐烦听老头讲话,他啰里啰嗦,每次开会说的永远是这样一套话。
  但是现在,我再次听到这一套话,心里热辣辣的,鼻子又有些发酸。
  这次我听懂了。
  这话里蕴含着对孩子辍学的无力感,没法送孩子们去上中学的自责,还有对孩子们的殷切期望……
  他的心里似乎永远充满了这种复杂的情绪,所以,他每次开会,说的都是这一套话。
  我认真的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虽然他说的啰里啰嗦,虽然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其实都能背下来,但是,我还是认真的听着。
  有时候,我觉得他比我们的家长,更爱这些孩子们……
  因为那个时代那片土地上的家长,都是在苦难中挣扎的活着,所以,也只是希望孩子活下去。
  而他,却希望孩子们活的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