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互诉衷肠

  人生有人得意,便难免有人失意,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无论你是聪慧,还是愚笨;也无论你出身高贵,或是低贱,总有你一些事,是你无能无力的。就像此时的婉莹,接连损失两员战力,也让她的心情跌入冰谷。
  众人从“济世药铺”回到醉翁酒楼后,已是午时末。这一路上婉莹心绪不宁,坐立难安,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众人也不敢多言,只是一路默默地陪着。刚回到酒楼,天赐便赶紧将郭旗主告诉的地点转告婉莹。婉莹便令温浩然率人前往,并令子龙前去置办棺木、马车等。待将常语轩、闵婕妤二人敛尸后,婉莹立刻令人扶柩送往逍遥阁总教扬州府。众人忙完这些,已是下午未正时分。
  天佑心急如焚,见众人忙忙碌碌,也不敢提起行的事。终于逮个机会碰见天赐,便悄悄道:“师兄,我们再这样耽误下去,等他们恢复元气,想走便困难了!”
  天赐眉头微皱,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他们忙完再说吧。”
  下午申时初,天赐二人正在房中休息,突然有人敲门。天佑开门一看,竟是子龙。天赐见子龙一脸冷淡,也不知是喜是忧,忙走过去询问何事。
  子龙语气平淡地道:“晴儿找你有事,请你移步西厢房。”
  “西厢房?”天赐诧异道,“那不是婉莹的房间吗?”
  “是。”子龙望着天赐,愁眉苦脸道,“小姐心情不好,在房中自斟自酌,晴儿希望你去劝劝。”
  天赐不禁抿着嘴,叹息道:“你们大小姐正伤心,此时谁去劝恐怕都无济于事。”
  子龙冷冷道:“若非为了阁下,常轩主、闵亭主也不会惨死,阁下难道从来没有一丝愧疚吗?”
  天佑一听不禁火冒三丈,疾呼道:“人又不是我们杀得,子龙兄说话未免太难听。再说,你们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但情谊归情谊,道理归道理,你不能拿情谊当道理。何况,闵亭主之死与某些人乱指挥恐怕脱不了干系!”
  子龙知道天佑这是在暗指晴儿指挥无方,顿时气得脸色一沉,拂袖而去。天赐忙喊住子龙,子龙稍稍侧首,余光瞟着天赐,一言不发。天赐忙拱手道:“请转告晴儿姑娘,在下收拾一下,即刻过去。”天赐话音未落,子龙已飘然而去。
  “你看这什么人啊?”天佑气得骂道,“走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真是蛮夷之人,粗鄙不堪,简直无礼至极!”
  天赐长吁一口气道:“给我杯茶,我得先喝口水再过去。”
  天佑忙递了杯茶,轻声道:“师兄,你可别喝醉了?别忘了昨晚之事。”
  天赐白了他一眼道:“我是去劝她,又不是陪她喝酒。再说,我的酒量你是你知道的,一杯倒!”
  “太谦虚了!”天佑摇头咂嘴道,“我觉得你一直在装不能喝,其实晚上经常趁我不注意偷偷喝。”
  “哈哈哈……”天赐接过茶杯,斜睨着天佑道,“不知道是谁经常喝酒喝到人事不省,酒醒后又不记得喝了多少酒,反诬赖我偷酒喝,啧啧……”
  “有这事吗?我怎么不记得!”天佑一转身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道,“我看你这一下午又要失踪了,我得找点事做,不然太无趣了。”
  “你要做什么?”天赐突然一脸坏笑地道,“我不在,你又可以修炼房中术了!”
  “哼!”天佑眨着眼睛,立马歪着头坏笑道,“昨晚你们俩是不是在双修?双修了多久?有没有达到‘合二为一’的境界?”
  天赐突然一阵咳嗽,一口茶水喷了一地,忙瞪着天佑道:“练你的房中术去吧。”说罢,一抹嘴巴往门外走去。
  只听天佑在后面喊道:“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天赐也不理他,一会便奔至西厢房。刚到门口便瞅见婉莹右手端着青瓷酒杯,左手提着青瓷酒壶,一边喝一边道:“你怎么不喝?”
  晴儿皱眉劝道:“婉莹姐,别喝了,喝酒伤身体,你身子骨本来就弱。”
  “呵呵……”婉莹苦笑道,“我身体偏寒,喝酒正好可以驱寒,你不是应该劝我多喝一点吗?”
  “你忘了关师父怎么说的吗?”晴儿苦着脸道。
  “关师父……”婉莹摇头道,“他如何知道人间疾苦!”婉莹瞥了一眼门外,皱着眉道,“谁让你在门口偷听的?”
  天赐尴尬地步了走去,晴儿轻轻摆手,示意天赐坐下,然后道:“婉莹姐,我去方便下,你们先谈着……”说罢起身往外走去,临走还不忘给天赐递个眼神。天赐立刻明白,她是在担心婉莹喝多了伤身。
  婉莹眼神迷茫地望着天赐道:“你坦白告诉我,圣尊到底死没死?”
  天赐一愣,本来正想着怎么劝她,此时被她一问,顿时心下诧异不已。天赐思考了片刻,摇头道:“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确实是无言以对。当初圣尊莫名其妙失踪,原本我也想追查,后来贼人再度下手,我和天佑险些丧命。那时我才想起师父的嘱咐,天佑又一语点醒了我,所以我们便一路南逃,从此浪迹天涯。你刚才问我圣尊是否还活着,我也想找个人问一问——圣尊是否还在。”
  “呵呵……”婉莹一阵凄笑,声音里充满了悲凉和彻骨的寒意,半晌端起酒杯道,“那我何苦救你?白白搭上两条人命……”
  天赐一怔,神色顿时一变,忙疾声道:“莫非,我们不是凑巧相遇,而是你们早有谋划?”
  “你不是说相信我?”婉莹盯着天赐道,“怎么今日又怀疑了?”
  天赐摇摇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与姑娘毕竟交浅言深,很多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很迷茫!”
  “呵呵……”婉莹惨笑道,“‘交浅言深’,好一个‘交浅言深’,看来我真是白救你了!”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撞在桌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天赐顿觉失言,忙作揖道:“在下失言,望姑娘恕罪!”
  婉莹右手撑着头,身体斜依桌子,面无表情地拎起酒壶慢慢斟酒,眼睛盯着那倾泻而下的酒水,眼皮都未抬一下。
  天赐见酒已斟满,忙一把抢过来,道:“在下失言,愿罚酒一杯,作为赔罪!”
  婉莹一阵错愕,放下酒壶,冷冷道:“别人都是罚酒三杯,凭什么你只罚一杯?”
  “这……”天赐顿觉酒气上翻,胃里升起一股暖气,轻咳一声道,“在下不胜酒力,怕喝醉了,便无法回答姑娘的疑问了。”
  “哦?”婉莹凤目流转,斜睨着天赐道,“我有什么疑问需要你解答?”
  “姑娘难道不想知道圣尊失踪是怎么回事吗?”天赐淡淡一笑,接着道,“还有我们为什么逃出神龙教?”
  婉莹摇摇头道:“你知道的还没我多,凭什么给我解答?”
  天赐面色一震,顿觉婉莹身上充满了神秘,不觉对她的突然出现,多了几分疑虑。片刻后,不禁盯着婉莹皱眉道:“姑娘都知道些什么?可否直言相告?”
  婉莹冷冷道:“你我素不相识,交情太浅,我凭什么告诉你?”说着,左手沾了沾酒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竖心旁。
  天赐一听,心里已经明白,婉莹还在生自己的气。不禁心下叫苦连连,只怪自己刚才一时说错了话。天赐忙赔笑道:“姑娘大人大量,在下十分钦佩!我再罚两杯,以示赔罪。”说罢,拎起酒壶自斟一杯,一饮而尽。突然一阵酒气上冲,天赐忙强压了下去。又斟了一杯,端起来,眼神绝望地盯着酒杯,仿佛如喝鸩酒般,又一饮而尽。此时天赐胃里一阵难受,一团热气上冲,不禁打了个嗝,忙用手捂住嘴。
  “呵呵……”婉莹不禁掩唇而笑,侧首望着天赐道,“江湖人常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才是英雄好汉。你这么娇贵,才喝三杯就丑态百出,还没我酒量大哩!你说你日后怎么名扬江湖,结交天下豪杰呢?”
  天赐无奈地摇头道:“行走江湖,有一顿没一顿,饥一餐饱一餐的,在下这胃早就寒了。如果想大碗喝酒,恐怕得调理身体才行。”
  “哦!”婉莹忙关切地道,“除了胃寒,还有别的问题吗?”
  天赐眨眨眼睛,轻咳一声道:“应该……大概是没有了吧?”
  “你问我?”婉莹翻了个白眼。
  “吭吭……”天赐清清嗓子,道:“我这酒也喝了,还望姑娘直言相告。”
  “太没有诚意!”婉莹浅浅一笑摇头道,“三杯酒便想让我都告诉你,想得倒挺美!”
  天赐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便笑着道:“在下愿把《燃灯诀》倾囊相授,姑娘且听好了。”说罢,便起身踱步,慢慢将《燃灯诀》诵读了一遍。
  婉莹对《燃灯诀》还是颇有兴趣的,自从早上修习了天赐口述的《燃灯诀》,婉莹也顿觉武功精进不少。她自幼修炼毒术,伤了本元,身体偏寒,体质偏弱,对攻击型和防御型武功皆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见这敏捷型武功,倒是十分适合自己。自从上次在“落凤林”被王秉盛一招擒住,婉莹便想修炼一门敏捷型心诀。上午闻听闵婕妤险些失身,最后不得不自杀以保全名节,更让她心惊肉跳,细思极恐。子龙和晴儿在,她尚能安然无恙;若二人不在,她何以自保呢?因此见了这《燃灯诀》,她才如此痴迷,希望修习一二,留待将来以防不测。待天赐诵读完,婉莹也已经默默记下。
  天赐回头望着婉莹道:“有没有全部记下?如果没有,我便再诵读一遍。”
  “没有了,你坐下吧!”婉莹莞尔一笑道。
  天赐为了显示《燃灯诀》的奥妙,猛一转身移向椅子,突然一阵眩晕,竟踉跄一下,向前栽了去。婉莹余光一瞥,忙起身旋转,一掠而至,一把扶住天赐。
  “我头好晕!”天赐顿觉天旋地转,两脚宛如踩着棉花般,身体难支,站立不稳。
  婉莹忙扶他坐下,柔声问道:“是不是酒喝多了?”
  天赐右手支着脑袋,斜依桌子,醉眼迷离,轻轻摇头道:“不知道,我觉得我胃好难受!一股酒气上冲,有点压不住了。”
  婉莹忙回身开柜,取出一个锦盒,又打开锦盒,取出一个小瓷瓶。转身一掠而至,忙取出一枚丹药,塞入天赐嘴中。然后轻轻坐下道:“这个叫‘豆蔻丹’,可以醒酒。”
  天赐顿觉堵在嗓子眼的酒气逐渐消散,胃里好受了许多。抬眼望着婉莹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婉莹也正望着天赐,四目相对,婉莹忙把目光移开,轻叹一声道:“上官圣尊在失踪前,曾多次拜访我教,当然还有天静宫。三教达成谅解,准备共立盟约,除魔卫道。如今上官圣尊失踪,一切都已成为泡影,你们的地老是不会同意的。我想,上官圣尊的失踪,也许与这个有关。”
  天赐一头雾水,摇头道:“我觉得可能是另一个原因。当初师父失踪前,曾与我有一番深谈。说实话,我当时觉得很突兀,没有明白他老人家的话外之音。现在回头慢慢思索才知道,原来他老人家当时已经感觉到了威胁。”
  “什么话?什么威胁?”婉莹忙追问道。
  天赐长吁一口气道:“他老人家说,如果将来他有不测,便让我能逃多远逃多远。还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婉莹细细思索,突然点点头道:“看来你师父是已经料到有人要向他下手了,而且这个人背后势力极大,不是你能应付的。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个人必定与地老殿有很深的关系,说不定便是华家的人!”
  “华家?什么华家?”天赐疑窦顿生,一脸迷茫地道。
  “呵呵……”婉莹失声笑道,慢慢站起来望着窗外,负手而立。半晌突然轻声道:“看来,你知道的实在太少。当年傅、林、华、夏四家共立神龙教,只是为了保护四家的生意。傅无双经营茶叶,林安岳贩卖私盐,华永年倒卖瓷器,夏仲奎经营绸缎,四家生意做得很大。原本四家只出钱,名义上是天老,却从不参与神龙教事务。神龙教事务全部交给神龙教教主等人打理,而教主则由四家共同举荐。后来天老华兴邦废神龙教教主,自称圣尊,开启了华家天老执政时期。后来傅、林、夏三家纷纷自立门户,也带走一批高手,神龙教便完全被华家掌控。如今的华家只是当年华家的一个支脉,据说当年华家一分为五,具体原因便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天赐点点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总教黄龙堂正副堂主一直由姓华的担任,即便是圣尊也无能为力。”
  “黄龙堂?”婉莹疑惑道,“难道权力很大吗?”
  “不是权力!”天赐目光如炬地盯着桌面,斩钉截铁地道,“是势力!神龙教兵力主要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和一百零八修罗。这三十六天罡听命于地老殿,七十二地煞听命于圣尊,一百零八修罗则听命于黄龙堂。实际上,还不止如此,地煞名义上听命于圣尊,但地煞殿却位于黄龙堂所在的黄龙宫,相当于黄龙堂控制了七十二地煞。”
  “哦……”婉莹回眸一笑道,“那你刚才说,圣尊失踪可能是另外一个原因,指的是什么?争权吗?”
  天赐点点头,闭眼思考片刻,缓缓睁开道:“圣尊在失踪前,曾想让七位圣童、四位圣女共同执掌地煞殿,并准备将地煞殿移出黄龙宫,后来这些措施尚未来得及实施,他老家人便失踪了。”
  婉莹转身踱步,缓缓坐下,盯着天赐道:“那你为什么要去江宁镇?”
  天赐一惊,苦笑一声道:“我师父曾告诉我,可以去金陵江宁镇寻找我的父母。”
  “你的父母?”婉莹好奇道,“难道你从来没见过伯父伯母?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吗?”
  天赐摇摇头,目光暗淡,双目无神地道:“自从我记事起,我便在神龙教。我曾问过我师父,他总是推说不知,后来我便从没问过。”
  “所以他突然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真假了?”婉莹疑惑地盯着天赐道。
  天赐一愣,诧异道:“为什么这么问?我师父没有必要骗我吧?况且‘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师父既然已经料到大限之期不远,便更没有必要骗我!”
  “嗯,”婉莹嫣然一笑,默不作声,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你除了告诉我这些,还有别的吗?”天赐追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婉莹淡淡一笑道。
  天赐小心翼翼地道:“你们真是碰巧遇到了我们?”
  “嗯……”婉莹长吸一口气,抬头仰面片刻后,突然笑出了声,继而掩唇大笑。半晌后,她突然道:“既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什么叫‘既是,也不是’?”天赐更觉诧异了,忍不住继续追问道。
  婉莹站起来,背对着天赐道:“说‘是’,因为我们确实是碰巧在‘落凤林’遇到你们,这一点我可没有骗你。至于说‘不是’,因为我们接到飞鸽传书,知道你们出事了,这才急忙去救你们。”
  “谁的飞鸽传书?”天赐面色一震,不禁起身道。
  婉莹摇摇头,望着窗外,道:“这你就不要问了,我也不会说,这是秘密!”
  天赐突然想起了什么,弱弱地问道:“你既然知道圣尊已经不在了,你还要随我们一起去江宁镇吗?”
  婉莹突然回眸,望着天赐,诧异道:“为什么不去?圣尊在不在且不说,即便不在了,你不是还在吗?”
  天赐暗暗窃喜,不禁笑逐颜开道:“没什么,我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哼!”婉莹复盯着窗外风景道:“骗人!”
  天赐也慢慢走了过去,站在婉莹身旁,望着天上的乌云,喃喃自语道:“难道又要阴天了吗?”
  婉莹摇摇头,柔声细语道:“只要人在,无惧风雨!”原本她想说“只要你在,无惧风雨”,但又觉得并不合适,便悄悄改了一个字。
  天赐点点头,轻声接道:“人若平安,便是晴天!”他本想说“你若平安,便是晴天”,但觉得过于突兀,便也悄悄改了一个字。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便一起欣赏这难得的午后风景。这一番互诉衷肠,也让二人冰释前嫌,疑虑尽消,不知不觉,信任更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