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远离了城市的混浊空气,严生感到呼气都暂时轻盈了。既然父亲主动要求在家里归去,他便努力地想给父亲找一个保姆,天亮就出门了。他不是没想过把父亲接到自己工作的大城市去,可他的确完全没有这个条件。严生不过租住了一个狭小的单人间,而且即便和父亲伙一张床,上班时间由谁来照顾呢?严守信明白,儿子指不定哪天就会回去。雨从很高很深的天空里大颗大颗地坠下来,奋不顾身地落在屋顶的瓦片上,打在碎了一角的玻璃窗上,砸在院子里的鸡笼子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使严守信的心里也阴沉下来。雨声紧,他的心里就跟着紧。连续的阴雨,地里的稻子不知是否承受得住,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严守信心想,反正他快去了,救不救那块地已经无所谓了,救活了庄稼还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收割。其实和严守信一样提前放弃了土地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其他人考虑的是,很快就要拆迁了,指不定哪天挖掘机就开到村里来了。到那时,一切事务都要给修铁路让道,现在去忙活没准是白忙一场。严守信心里想着“快去了”,却分明听见那张不听话的嘴对自己说:“反正快死了。”他一下就反应过来,扇了自个儿一个耳光。
  单论“死”这个字,严家父子俩的观点和理念大相径庭。严守信很避讳从嘴里吐出“死”字来。所以他曾数次教育严生,不要轻易把“死”挂在嘴边,什么烦死了累死了饿死了渴死了,一律禁止。他冷峻地说:“大小伙子成天把死挂嘴边,叫人看不起。”即便病卧在床,也依旧坚持。假如他已经过了古来稀的年纪,或许没有这么上心,可他毕竟还离得远。
  听着雨滴粉身碎骨的声音,严守信扳着手指头数了数,该来看望他的人来过一大半了。所谓“该来的”,大抵可以分成两拨。第一拨是村里街坊邻居。光天化日摔倒下去的事自然很容易传得开。邻里听说了他的不幸,前来探望,表达同情,兼并和他漂泊在外冷暖自知的儿子打个照面,寒暄几句。严守信昏倒那天把他送到医院的两位是最早来的,消息灵通的几乎在他刚回家躺下时就来了。严生感激涕零,仔细地在心里刻下了恩人的相貌。严守信和严生满怀感激的把他们送走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这一拨人就算是来全了。第二拨是已告知但尚未来到,此时应当在过来的路上的亲戚。远亲不如近邻大概是这个意思。严家男丁兴旺,兄弟共计三人,但无姊妹。严生已经依次通知了二叔和三叔,他尽力做到语气平和地叙述。
  身为老大的严守信恪守父训,踏踏实实做了一辈子庄稼汉;老三严守礼自幼苦读,做了读书人,毕业分配到县城,在县城唯一一所高中教书;唯有老二严守义是个传奇人物。“他是天上人,和我们不一样。”每逢提及严生的二叔,严守信总是以一种叫人浮想联翩的口吻描述他的弟弟。
  严守义不像大哥只想踏实地埋头种地,又学不来三弟的严格自律和刻苦的精神,一心想要赚大钱发大财。没想到,还真叫他等到了机会。九十年代初,严守义孑然一身跑到中国最大的码头上海,想要捞一桶金。碰了多少次壁,挨了多少白眼不知道,他最后选定的事业倒是很简单——卖假烟。上海人追求时髦又讲究面子,出门穿得衬衫的口袋里,十有八九要塞一包烟。严守义初来乍到,行事风格处处都急于想靠拢,好的坏的都一股脑学会了。偶有一次,他就倒霉地买到假烟了,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学习不行,可他脑子却很有几分灵光,骤然领悟了这条发家之路。于是把教训转换为经验,操起卖假烟的业务,两年下来攒下一笔可观的积蓄。可假的终究是假的,见不得光,摆地摊的活计显然不能长久地经营。严守义卖了两年假烟,过着跟穿制服的人东躲西藏的日子,听到风吹草动就立马溜之大吉。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他想要另谋出路。他有了一个宏大的计划,要把村东头下面江里的黄沙卖到上海去。“胡闹。你敢这么瞎搞,我打断你的腿。”他的父亲严老先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骂。严老先生对从小惹是生非,不学无术,屡屡冒出在他看来是歪脑筋的二儿子一直十分不满。大儿子虽然没能光耀祖宗,但好歹老实本分;小儿子学业优异为人师表,邻里皆刮目相看;只有不懂事不知天高的二儿子叫他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气。严老先生并非不在意钱的多寡,而是因为从他的父辈传下来的,从他给儿子们取名就看得出的比钱更珍贵的东西。卖假烟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心里明白挖黄沙显然没有严守义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严老先生的威严自然是管用的,但他的管教在第二年结束了。他慢条斯理地走在街上,忽然感到脑袋发胀,眼前发黑,想找个地方坐一坐,摸索着坐在了小广场中央那棵粗壮葳蕤的大树下。等路人发现时,严老先生身体都渐渐僵硬了。他死于突发脑溢血。那一年严生刚出生。严守信对儿子说:“你爷爷走得突然,连句话都没有留下。”
  没人敢管也没人能管的严守义折腾起了黄沙生意。运沙船装得满满当当,把排水量用到极致,船沿离水面只留出二柞高,远看扁平的宛如漂浮在江面上的一只拖鞋。严守义紧张而热切地站在坡上,注视着船消失在水道的拐角,盼着念着一船遍地可见的沙土,能给他带来享用不尽的财富。船顺利地抵达了。财富仿佛是他的仆从,如他所愿随叫随到。只要把沙土弄去,不愁没有销路。他的疯狂和贪婪一直持续到抛弃妻子吴秀莉,然后和时任村委书记兼村长的梁广进之女梁玥喜结连理为止,因为梁广进怕挖沙的事情影响不好,坏了他的仕途。严守义遵了新岳父的意思,去城里开发新项目去了。以后的日子,偶尔传来有关他的新鲜事,都是又在哪里哪里发了财之类。严家老二的传奇就体现在这里,好像总能让他找到新的办法,他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特质。他不是家里守着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个;也不是学而不厌,凭借书本改变命运的那个。他却是远近闻名,最富有的那个。他的独特气质使他和其他家庭成员之间不和谐,甚至有时显得格格不入,但就是这份与生俱来,不知哪里遗传的气质,使他成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雨水在院里的水坑中溅起的水泡渐渐稀松,看来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严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自然是保姆没有找到。严守信把儿子又叫到身边,少有的抓住了他的手腕,说了三件事。其一是关照儿子照顾好自己;其二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出来给儿子过目,每一样介绍一遍来历后物归原处;其三是郑重地说:“你将来遇到什么困难,要找家里人的,一定要找你三叔。只找你三叔。好好记住,听见没有?”看到严生认真的点点头他才松开了他的手腕。三件事中,其一和其二是重复之前他说过的,只有其三是他新想到的。其实严守信想说得远不止这番话。他的父亲遗憾没能留下遗嘱,他如今有这个机会,却说不过几句话。他实在不善于表达,甚至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境。
  雨水给炎炎夏日带来清凉,仿佛夏天将要结束,似乎连树上的蝉都产生了要拥抱凉爽的秋天的错觉,一齐停止了鸣叫。雨水同样滋生了一种十分惹人嫌的生物,蚊子。即便严生把蚊帐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难免还是有漏网之鱼。疲倦的身体也难以抵挡嗡嗡声和难忍的痒,严生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过了一夜。当透过门缝伸进屋内的幽幽月光变成明媚的阳光时,村子就重新生机勃勃起来了。公鸡的一声啼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蝉也随之欢乐的复鸣。很快,市场里便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严生买菜回来没多久,一对男女紧跟着就到了。那男人便是严守义,女人自然是曾经的村委书记,现任县委书记的女儿梁玥。他走路的步子很重,仿佛金钱的重量注入他的骨头里了,叫他的骨头都变得沉甸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