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严生是因为父亲患病的事情,临时请假专程赶回来的。在石阶上坐下没多久,雨露就弄得他的屁股有点凉了。要是放在以往,严生立马就要站起来的,但这一天他却显得毫不在意,因为这略带清凉的体验反倒叫他心里踏实了,不再是空空的了。恍惚了几天之后,严生头一次觉得和身处的熟悉又陌生的村子还是有一点联系的。他离开村子的年数一只手的指头齐上阵都不够,过去的七年里,除了除夕夜的团圆,其余的时光他都是在很远的南方度过的。严生想要保持住这份联系,所以就继续这样安静地坐着,任凭三五成群的孩子嬉闹着从严生身边跑下去。他们中的几个手里都握着一个小玩意,边跑边鼓起腮帮呼呼地吹出一串泡泡,连成大大小小透明的省略号。又听着买菜回来的阿姨拎着活蹦乱跳的鱼,顺着石阶踏着结实的步子,声音先是由远及近,然后又由近及远;看着骑自行车的人在石阶前停下,一手扶着自行车的坐垫,另一只手抓住车把使劲往上推。并非为冷眼旁观辩解,放以往,严生大概会去帮他一把。但这一天他的确没有热心肠的意愿。他既不想断了屁股和石阶的联系,又何况相较于推自行车的人,或许自己才是更需要别人帮一把的那个。几日前,严生请过假刚刚回到村子,拆迁的消息就宛如一颗陨石般掉下来,震得村子直摇晃。
所有人都弹冠相庆。唯独严生和严生的父亲,没有一点儿生气。严生刚度过人生第五十个年头的父亲严守信,被城里面医术高明的医生通知,得了治不好的病,而且病了很久病得很重,已经失去了治疗的意义。严生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他不能说不恨父亲,恨他一直瞒忍着瞒着,叫他的儿子一无所知,直到病魔终究击倒了他,使他晕倒在村子里。他们赶紧为他叫来了救护车,送到附近的小医院。他们急切地要给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严生打电话,可是没人知道严生的号码。严守信醒后,终于跟他们说了。严生也就立即得知父亲摔了一跤。他急忙问对方是怎么摔得,电话那头没说是笔直地栽倒的,不敢告诉严生,严守信昏迷过,更不敢向他吐露医生大概的判断。只含糊地说摔了,摔到了鼻梁,磕破了额头,仅此而已。严生再要探问,对方支支吾吾地不愿多说什么,只叫他快一些回来。严生感觉不妙,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之后,又用最快的速度把父亲送到城里的大医院。
就在父子俩出发前往大医院的第二天,拆迁的喜讯传到村里来了。也就是在这一天,严生得知父亲的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晴天霹雳的噩耗。严生记得戴着眼镜的女医生用左手举着片子,右手握着鼠标啪嗒啪嗒的点着。由于他始终揪着心,极耐心地等,才能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象。紧跟着,他的心一下就被医生的话给攫住了。女医生手里的片子便是病灶,她看着严生的眼睛,明确无误地通知,严守信只剩下短短数月的生命。她用了一个专业术语,叫什么期。严生没记住那个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三个月上了。短暂的死亡通知捶打着严生的耳膜,他的耳朵顿时嗡嗡乱响。他看到医生的嘴唇还在动着,却什么都听不见。身体像是被子弹给击中了,软绵绵想要瘫下去。医生看着严生瘫在椅子上,看着他的泪水夺眶而出,重复一遍:“你父亲做任何治疗都没意义了。回家去多陪陪他吧。”她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泪水在严生的眼眶里打转,耳朵里嗡嗡地响。严生总以为死亡这种事情,会率先降临到自己或者身边某个玩命加班的人身上。理论上,最玩命的那个最有可能,但由于大家玩命的程度都差不多,谁会是头一个的概率估计也差不多。想不到,半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父亲却这么倒霉。死亡对医生来说应该是稀松平常了。她吐字清楚的对严生说:“你一定要挺住。你父亲没了以后,你就是顶梁柱了,家里就得靠你了。照顾好家里,照顾好你母亲。”严生抹着眼泪没说话。女医生不知道严生的母亲很久以前就离家出走了,而且她从此再没有出现过。既然她不想回来,严生和父亲也没道理想再见到她。
严守信患上的病症并非突如其来。他早已察觉到身体发生了变化,隐隐感到是有了毛病。他怕是什么大毛病,悄悄去过一次离村子不远的小医院,也是他昏迷时躺过的地方。小医院条件不允许,查不出名堂来,医生没有确凿证据不敢断言,只跟他说出可能的情况,教他上大医院检查。严守信问医生,“可能的情况”是否要花很多钱时,医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出于钱的因素,以及生怕给儿子带来麻烦的因素,严守信始终保持沉默,从未向他人提及。所以,当他的儿子红着眼睛从医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很有盖棺定论的神色。严生抹了抹眼泪,避开他的眼睛:“爸,我们回家吧。”严守信明白,这是没办法治疗的意思,悄无声息地跟在儿子身后。
到家后他们一起吃晚饭。严生想叫父亲歇息下,但严守信坚决不从。于是这顿饭严生是在父亲一招一式的指导下完成的。严生的胃里仿佛被什么填满了,望着菜肴却激不起饮食的欲望。夹一筷子什么塞进嘴里,强行咀嚼几下,又尝不出滋味。父亲倒是吃得很响,好像碗里的是难得的美味。吃完饭,严守信像是有话要对儿子说。那种眼神严生太熟悉了。自从他小时候,母亲杳无音讯后,父亲就时常那样看着他,因为自己成了唯一可以聆听父亲的人。严生用听候差遣的眼神作为回应。严守信十分泰然地说道:“儿子,你带我回老家吧。我得死在那里。”他是在安排后事了,要严生把他埋在老家的后山上,和严生的祖辈们葬在一起。人到了这一步,有些事情也不必再避讳了。那天夜里严生是在迷迷糊糊中睡着的,想着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但是第二天严守信变卦了,在严生尚未决定何时带他回老家之前变了想法,要在这片天空下合上双眼。严守信说:“我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还是死在这里吧。到时候就辛苦你,想想办法把我给弄回去,和你的爷爷奶奶埋在一起。”那种带着几分恳求的眼神表示是他的遗愿。严生用力点点头,叫父亲放心。可他的眼泪不喜欢父亲对他用“辛苦”这两个字,争先恐后地表达不满。严守信看儿子哭,自己忍不住也哭了。泪水像是灌溉农田的清泉在眼角如犁沟般的皱纹里流淌。
那个雨后的早晨,当严生坐在尚显得湿漉漉的石阶上的时候,父亲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像个真正的病人那样静静地躺着。从城里回来后,严生就叮嘱父亲老老实实地躺着。虽然医生并没有这样要求,但多休息总归没有坏处。严守信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一如在医院里的样子。严生想陪在他身边,他不让,摆摆手明确地示意儿子离开。严守信不想叫自己看上去像是需要服侍的模样,更不想叫严生看起来背上了服侍的负担。父亲做摆手的动作时并不显得费力,只是胸口一阵颤抖似的起伏使严生揪心。
严生问:“你早饭要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喝点稀饭就行,你不用操心。”随后又摆摆手:“你有啥事就去忙吧。去四处看看吧,难得回来一趟。”
严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要忙,所有需要他操心的事情都在一千公里外的城市,那里他如今更熟悉,也更叫他自在。严生刚关上门,就听到屋里父亲剧烈的咳嗽声。因为无所事事,出了家门他不知该去哪里,索性就听父亲的,四处看看吧。于是就在村里慢悠悠地走,走到哪算哪。严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排石阶前。反正无处可去,随便找了一块石阶坐下来。
至于拆迁的消息,是严生从村口的小卖部里听来的。从医院回来的那天,严守信破天荒的喊儿子去买酒。他几乎从不向严生提要求,严生自然没有任何理由不满足他。怕儿子不清楚该去哪里买酒,严守信教他:“你就到村口的小卖部去买。我是他家老主顾了。”嘿嘿笑了两下,又指了一下摆在地上的一个空桶:“你就买这样的散称酒。”严生没打算全听他的。为了不让尚未消红的眼睛出卖自己,严生特意翻找出一顶鸭舌帽戴在脑袋上,把鸭舌压得很低,决不左顾右盼地闷头往村口走。村里的路才翻新过,不过严生还认得出村口该怎么走。小卖部老板热情地招呼每一个客人。他的热情是有缘由的——这个身材臃肿的男人与每个走进小卖部的人大声地谈论,这家拆迁能分多少,那家拆迁能分多少,俨然是顺风耳。说完了别人,最后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自己家预计将分到多少房,多少钱,炫耀一番。他说话的时候红光满面,底气十足。当严生把挑好的酒放在柜台上的时候,他的脸色仿佛刚连喝了几盅。
付完酒钱从小卖部出来后,严生确实留意到远处如火如荼地拔地而起的高楼。方才小卖部老板说过,那是为整个村子以及附近的某个村子盖得。“千真万确”,他说,“咱们村子分的房都在那里。”他指着林立的高楼,向旁人伸出两根手指:“我家能分两套。”严生望着高楼的方向发呆,全然不知身后有人正在接近,险些被一辆摩托车擦到。严守信对儿子没有听他的要求,擅自购买了两瓶好酒的做法不太高兴。但心里其实并不像脸上那样不悦。晚餐时,父子俩都畅饮了好几杯。
那天早晨,严生不知道在石阶上静坐了多久,连屁股都渐渐不凉了。他把石阶给捂热了。他想父亲或许还躺在床上,又或许已经坐起来了。他想知道父亲是否有了新的主意。沿着石阶恣意嬉闹的孩子们回来了,在咯咯的笑声中你追我赶地往上冲。人们踏着轻巧的脚步在石阶上穿梭。偶有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步子极轻盈,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严生的身边,倒是着实能吓严生一跳。严生出神的时候,胆子总是特别小。差不多到中午了,因为从石阶两旁的房子里飘来了做饭的味道。而且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是红尖椒在油锅里爆香的味道。严生并不饿,所以即使香味钻进了鼻子里,也不能使他的胃有丝毫的反应。但他不能让父亲饿着。于是站了起来,摸摸湿了的裤子,搓着手顺着石阶往上走。他走到石阶顶的平台上,走到平台连着的小广场上,走过小广场中央的树干粗壮的树,向街上走去。途经一家熟食店,严生打包了半只烤鸭,几只片好的鸭胗,一只猪耳朵切成丝,外加切成小块的一条猪舌头。全都是下酒的好菜。可叫他意外的是,等他回到家,父亲已经快把饭做好了。不知何时严守信出门买过菜,有鱼有肉甚是丰富。严守信只烧得来鲫鱼和鲢鱼,于是买了两条鲫鱼回来炖汤。严生刚进门就闻出来了。土豆烧肉也是百吃不腻,而且这次父亲做了改良,用了上好的肋排代替。他把锅盖掀开向锅里兑水时,肉香立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素菜是最不用动脑子的,地里扯两颗小白菜或者摘几个西红柿就打发了,它们正静静地躺在案板旁边。
那个初夏的午后,严生又回到石阶上,屁股上沾满了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