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笼中月 1

  盛夏时节,炎炎烈日,挥汗如雨,聂宁沿着大道直行,一路经过荒山野岭,湍流山涧,行了十来日,视野逐渐开拓,这一日晨曦,眺望远处几座山峰,形状奇特,宛如飞鹰。临近时,一个绿色大字‘U’天然写成。绿潭碧波,晨霞辉映,涟漪旋舞,便在此时,听得缭绕柔音,矮峰转折处的潭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四面围竹,缓缓沿岸而来,舟中一个红衣女郎长笛吹音,一个绿衣女郎手持划桨,唱着古时越曲: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笛音柔婉,歌声袅袅,一阵痴迷,听得迷晕过去,至舟近岸边,两个女郎却不下舟,聂宁始觉不适,愣在离岸,久久观望舟中之人,但见那红衣女郎婀娜多姿,风韵蕴蕴。那绿衣女郎则稍显稚嫩,手指修长,身材浓纤。
  聂宁瞧瞧几下,便不敢再看。高声道:“两位姐姐是船家吗?”女郎们佯装没听见,戏水弄装。他虽然与女子相来欢趣,但男女有别,陌生女子,是不敢唐突的,便没上前问话。稍得半响,岸上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两个高壮的男人,中年年纪,一人大脚阔步,一人匆匆小跑,那大脚阔步的始终走在前端,劲力显然大于后者。两人甚是急促,直往潭水岸去,目光凶恶,聂宁急忙躲入丛中。这会儿,两个男人行至岸边,向小舟半跪道:“属下拜见两位夫人”那红衣女郎微微一笑,回转入了船舱。那绿衣女郎招了招手,说道:“上来吧”两个男人应道:“多谢夫人”遂而顿地一起,落入舟头,那匆匆小跑的男人穿过船舱至尾,调头划水。笛音又起,歌声即响,舟去渐远,余音渐低,但见波光滢滢,一叶扁舟,折过山石,不见影子。
  聂宁方松了松气,他初时见大汉风风火火而来,对方沉眉凶冷,虽不携带任何兵器,然来者不善,还是不可露身才好,免得被陆霖这般恶人无故抓了去。他本想唤了舟中女郎远离,当时两个男人已走近离岸,怕被听见,只作了手势示意,谁知那两个女郎仍不理会他,全当没看见一般。他也不管许多,先躲了起来,谁知看见刚才那一幕,着实一惊,单想两个柔弱女子,竟与莽汉牵扯在一起,当真不明白这些人的行为。好在那两个男人没看见他,两名女郎也不理会他,不然该有一番坎坷。
  等了半日,才见有船飘来,四处都是深潭山石,无路可走,惟有越过潭去,才可继续前行。那梢公载来的客人有三五个,想必凑齐了才肯划一趟,果然,待那船中客人离去,又等了许久,来了两三人,梢公才肯划水开船。聂宁身上的钱只剩下几两,渡船使了两钱,便不敢大张手脚乱花。
  这一渡潭,花了半日功夫,下岸时已近伸时,走了三里,听得锣鼓镗镗,人声鼎沸,走近一看,好热闹的一条街市。肉香酒香飘来,当下馋水衍衍,进了一家稍小的店铺买饭吃,他饿了一天,连十几日靠野果充饥,虽是粗粝素菜,也吃得香甜,一粒不剩了。待要付钱离开,摸了腰间,发现钱袋已丢,向旁一看,是好多个叫花子围在一桌,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只顾着埋头吃饭,有个小叫花从旁经过,撞了自己一下,那会儿还当他走路不注意,没多留意。他断定入店前钱袋仍在,定是那小叫花子偷了去,不禁暗暗叫苦。
  他也不敢赖账,向那店内伙计道明,是钱袋被偷,望能谅解。那伙计不敢做主,通知了老板,那老板一副贼眉鼠脸相,抓着聂宁的手不放,上摸下搜,期望能搜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抵债。这会儿啥都没摸到,老板大怒,捞起伙计的托盘便打:“小崽子,没钱还来我店里,吃霸王餐呢”聂宁也不躲避,也不解释,生生被他打了几下,那托盘端菜端水,热腾腾的,打得又疼又热。过了一会儿,老板打得累了,一屁股坐下,仍大声骂着:“小崽子,一没钱,二没个项圈佩玉的,算准了死期,来捞一顿吗……”这人言语不堪,骂声滔滔,惹得店内众人一致看来,指指点点,有人神色鄙夷,有人撅嘴暗笑,似在讥嘲聂宁行为不正,又似在暗讽老板市井粗俗。总之,没有好意,教聂宁尴尬羞耻。他自小有人教导,行事作风必要端正,做事不全,但求心胸坦荡,不想今日受人盗财,被人指责,着实感到难堪。
  那伙计怜惜聂宁,知晓老板的性情,是个吝色鬼,就算打死人也绝不肯放走的,于是想了个主意,凑近老板耳旁,说道:“掌柜的不如留这小子干两天活,算是抵债了”那老板贼眼上下溜动,拉了聂宁去厨房,只见油烟火冒,热烘烘地一个院舍,两个厨子,两个火工,进进出出。老板向其中一个火工道:“给你松松,这小子任你使唤”火工道:“谢谢掌柜的”老板便走了。那火工便招呼起聂宁来,一点也不客气,类似这边柴火不够了,就来一句“喂,去劈点木材来”;那边碟子碗筷没洗,就来一句“喂,还不快洗碗去”这火工原来随两个厨子劈柴洗碗用的,另一个仗着是一厨子的儿子,平时只干些烧水添柴的轻活,是不把那劈柴洗碗的放在眼里,常常没好脸色的,趁机嘲讽的,这会儿瞧见了有人给对方帮忙,自是眼红。便是左一个训斥妨碍他的道,右一个踢倒洗好的碗筷的小动作,苦吃的只是聂宁,老板夜间来巡查,那火工便把打碎的碟碗帐推在聂宁身上,又被打骂一番。
  至人散消停,已是戌时黑夜,聂宁将就柴堆茅草睡下,过了半响,听得有人走来,“小哥,小哥”唤他,原来是白天店里的伙计,送来汤饼,叮嘱他小心行事,暂时顺着别人,忍忍声。他大口吃饼,喝汤,只点头示意,没跟伙计说一句话。饿了半日,总算有口热饭吃,虽抱怨花子小贼贪婪,火工老板不近人情,时下见这伙计如此言行举动,通情达理,不免感动,转念想算不得世间没有好人,总是坏人。其实日间所发生的事情,他也知意几分,那老板的势利吝色,厨工的好吃懒做、小肚鸡肠,样样都叫他熬了一天苦。他一向不轻易欠人人情,今日为钱财生计苦恼,只当忍气吞声几天,还了那饭钱。
  许是勤奋得力,又无怨言,那老板招呼他到店前打杂,不仅能收拾残羹,亦可计点上菜,清点余剩,老板态度好转,没有之前那般动不动就辱骂,晚间闲暇时,跟伙计偶尔聊上几句,倒也松快。并向其询问了工钱收入,才知那伙计一月只得一两,老板包他吃住,他也没敢提多要求,每月得的钱全都存了下来,说是留着家里婆姨儿子来取,一天至早晨忙到天黑,数年如此,与妻儿分离,有些同情起他来。至第五日,聂宁算得自己干的活也值一钱了,那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也要不了这么多钱,便提出离开。那老板很是不情愿,伙计帮忙劝了两句,便以多加两日为限,至第七日早晨可离,聂宁应允。
  这已经是第六日,彼时正处日中,是午时用餐的热闹时刻,店里不久便来了许多客人,聂宁开始忙起来,这会儿正要给人点菜,忽而听到几声咳嗽,转头看去,是七八个叫花子,衣衫褴褛的男人婆子,其中一矮小的花子见了聂宁,立即侧过头去,聂宁疑心,想走过去看清楚些,那小叫花感觉不对劲,扭头便跑。果然是那日盗了钱财的小叫花子,聂宁扔下帐纸帐笔,追了出去。
  但见人影晃动,跳越木车,挤过人群,穿过小巷,忽然不见了人,前面已封了去路,不知他能跑到哪去?突见地下有个长长地影子,抬头一仰,见那小叫花子两腿叉在左边墙壁半丈有余,右手一柄牛刀正使劲插进墙缝里。聂宁知他必是借着牛刀爬上墙去,可是那墙有三丈余高,他身材娇小,且不会轻功,爬上去固然得费些功夫,然见他使出刀钻裂缝爬上去的法子,不为感到愕然,暗觉这小叫花子机灵精诡。聂宁道:“喂,你这样爬得上去吗?”那小叫花子仍在用劲钻刀,钻近墙缝,刮大缝隙,拔出牛刀再往上钻,两脚尖踩着刮大的缝隙,望能爬上一段,再钻再爬。然而裂缝过小,他脚足踩得不稳,跌了下来,幸好有那把牛刀撑着。
  聂宁看着他这般模样,自觉好笑,笑道:“诶,你这个钻法钻到何时啊?且不说你的刀是否坚硬,能久撑你的身子?单是这又钻又刮又拔的,每一处都弄个窟窿出来供你踩,这么高的墙壁,不得钻出三十个窟窿,费个三天三夜?你现在离地面不到半丈高,我只要轻轻一使力,拉住你的脚踝,往下拖,你还不得乖乖掉下来?”那小花子道:“你也只有七尺身材,我现在爬得半丈多余,你便兜我脚也兜不成了”“哈哈哈,难道人人都似你这般笨重粗荷的,告诉你吧,我可是学过武功的人,稍微跳一跳,便越过你的头了”那小叫花子‘啊’地低叫,他蓬头垢面,一头脏发挡住了脸庞,聂宁看得不清,但听她声音轻细柔婉,显然是个女孩。
  聂宁道:“你好好一个女孩子,不在家好好呆着,偏偏出来做小偷”那花子女孩凶道:“要你管”聂宁道:“你偷盗不义,长大了不得做个山大王,抢大钱偷大财的,今日我碰着你,定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何况你偷了我的银两,我当然得管”那花子女孩‘哼’地冷笑,说道:“你说话好笑,我死了爹娘,怎么好好在家呆着?”聂宁蓦生一股怜意,心道:原来她是孤儿,难怪作了花子,偷钱维持生计。放缓语气道:“就算没了爹娘,也不能作小偷啊,一个姑娘家的,行这些不入流勾当,以后夫君会嫌弃的”那花子女孩不理他,继续奋力钻缝爬。但见他手中的牛刀弯成弧线,聂宁道:“你下来吧,我不要你还钱了”女孩道:“是真是假?”“真”“可你不说要教训我来着?我若下去,你不打我?”聂宁心想:这女孩可怜,也只好等她下来教化教化吧。遂道:“我说教训的,又不是要打你”那女孩见他迟疑了一下,以为是心生另意,说道:“我才不上你的当”继续又爬,哪知这会儿牛刀‘答’地一声,断成两半,她已爬得丈高,跌下来定摔得骨折脑震的,聂宁顿地一起,搂住她腰,回旋落地。
  女孩一把推开他,两眼羞涩,说道:“你真的不打我?”聂宁昂昂头,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什么君子,什么难追的?”女孩道。聂宁心道:这女孩不懂论语,兴许没读过书。于是道:“就是说,我只要说过不教训你了,就不会打你的”“是吗”“我要是打你,现在便可动手了?再说了,我真要教训你,还会救你,早让你摔死了”女孩心想自己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若没他接住,不是脚断便是头裂的了,故而放松了两分警惕。问道:“我偷了你的钱,你为什么还救我”聂宁道:“我从小没了爹,又跟娘分散了,我明白没爹没娘的感受,不过我有外公抚养,你却只是一个人”“所以你这是同情我?可怜我喽?”女孩惊疑道。“额……也可以这么说吧,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照料一下嘛”女孩大怒道:“什么同时天涯什么人的,谁要你可怜我,同情我,我阿铃自己养活自己,不用你瞧不起”
  一语道出,聂宁受了一吓,但闻她自称‘阿铃’,好熟悉的名字啊,是谁来着?啊,是那个使牛拉我出井的女孩,他上前抚开她的头发,阿铃一巴掌扇了过去,怒道:“你干什么?”聂宁只瞧得她双眼清澈,拱手赔礼道:“得罪,得罪,阿铃姑娘”阿铃又‘哼’地冷笑,转身想走。聂宁原地叫她:“阿铃,你不认得我了么?你是不是漯河田岸,放牛的阿铃?”阿铃停下脚步,却不回头。聂宁道:“我便是那年你救我出井的聂宁啊”阿铃似被定住了一般,杵在那里,聂宁又唤了她几声,许久,她才微微回头,瞥了一眼聂宁,但望她眼眶湿润,低头跑出巷外。
  聂宁‘啊’地惊讶,叫道:“阿铃,阿铃,你不认得我了么?”“阿铃,阿铃,你不认得我了么?”他小跑出去,却早已不见了阿铃的影子。心下更加不解,如何在此相逢,自己又救了她,却不认他?这女孩身世可怜,从小没了父母,被卖到地主家放牛,又想至自己落井时,如果不是她途经农井,自己早被淹死了,自己感激她的恩情,相处了几日,便觉这女孩虽然不懂诗书礼乐,不会温柔讲话,但淳朴可爱,善良解人,只是急于脱离农夫的纠缠,又要回青原山庄知会外公救阿娘,来不及告别,也是遗憾。之后自己遭到黑衣人追杀,遇见杨文静,护送回青原山庄,事情种种,不说外公没设法救娘,自己忤逆离家,早就不是一回事了,如果今日不曾偶遇,或许都把这女孩忘记了吧。
  记忆中,那时他把自己的姓名,家,要去的地方,以及跟娘被迫分散的事情都道与她听,如何她那时远在许昌几十里外的村落,现下却流落于江西东境?他不敢去追,也不知哪里追去?但见她苦红了双眼,不知道缘由,只道与自己有关,一时愧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