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箭掷雨初生 2

  聂宁与聂豹一起于青原山庄生活六年,聂豹虽行峻言厉,不苟言笑,然日久下来,亲浓血缘,养育身教,不胜感恩。如今自己这番忤逆这位外公,起先只因羞怒他出言咒母,后渐渐怒火降去,心中又是悔恨又是苦闷,他无法理解聂豹异于人常的举动,隐隐之中,想起了当年聂楚楚隐匿身份一事,敏锐发觉他们做法怪异,犹似五六,种种疑虑,如一口吞不下的水卡在他喉咙,他暗暗断定这一切都脱离不了与自己亲生父亲的关系。
  当下沉静下来,捋清事情轻重,他道聂豹有王清月照料,心下安然,然寻母一事已经耽搁了六年,那时杨文静等人前往许昌救助,终是没一点下落,伶云所梢的书信中寥寥几字,仅表歉意,亦未写有联络居地,不能欲再求助。人家拔刀相助已经尽心竭力,自己怎么好再三劳烦,终是要己力而为,查明那帮来路不明的人,以及天师派、黑衣人追杀自己的动机。如此,或能找到亲娘。
  飞燕功几个腾跃,马踏步大奔下山之路,隔了半天,已跑出青原山了半里,聂豹、小僮的叫喝声终绝于耳,聂宁放缓脚步,疲软坐地,大口喘气。寻了一处有泉水流经的地方,抄了止渴,又折了岔竹枝,取出随身带的小刀割成十几寸长的细断,削尖,作防身的甩手暗器。
  继续向山外走出,行了三十里路,天色暗沉下来,饥饿疲乏,摘了路边几颗酸杏,勉强充饥。环顾四周,一片密密森森,不时鸮鸟蹄吟,他将着一块干燥的地面铺上树叶,脱了外衣作枕,随即躺下。这时接近二更,正是鸟兽觅食高峰,岭中一带山高水深,猛兽出入,聂宁不敢完全睡去,留了六分警惕,左右两手摸着三根竹箭,要是听得有哪只饿虎饿狼靠近,先射击,后逃脱。不过堤防至半夜,仍然只是鸮鸟时断时续的鸣声。也就稍安少许,迷迷糊糊地睡入了。
  第二日黎明,聂宁还在侧卧安睡,忽然触觉脚下有什么东西,立时惊醒,放眼一看,原来是几只野雀。他这一动弹,野雀立马跳飞远处,聂宁想挥箭射来吃,但没有火石火绒生火烘烤,想不远十几里就是白沙县城了,县内有小摊店铺,也就作罢。盘腿运息一会儿,又继续练习甩手箭术。好在他记忆非凡,早已将羊皮上的图文字释背熟了,此时脑中再次浮现出来。循着步骤渐接,快意骤生,‘哗’地起身,斜身纵跃,从左端树木跃至右端树木,就这样左右左右地向前窜跃,直至两道没有林木才停下。
  彼时六月中旬,岭中一带已至炎热夏季,这么一番练习,聂宁前后衣衫都湿了大片。他恁自欣喜,终于悟解了那甩手箭中‘飞流直下,一泻千里;走线飞箭,白驹过隙’的大意。初时只惑飞流瀑布高处低流,甩手短箭既作伤人暗器,如何直下千里?原来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即使眼前是千丈瀑布,飞箭亦能穿水断流,不在水流上留一丝缝隙。武林中若不是使暗器极精的人士,只道研创这门甩手箭的人胡乱吹嘘,其实是极深的境界,聂宁暗暗称赞这门暗功高癖精妙,就算苦练两个月,也只是领略三分,终要日日坚持操练,方见成果。
  至于这门独门暗器,为谁所创?怎地出现在王清月房中,他无暇探知。其实这甩手箭名叫三枫甩手箭,是一个叫唐三枫的人自创而出。唐三枫是前朝武林的暗器高人,年轻时十分擅长飞刀、银针,中年后更创出了震惊武林的三枫甩手箭,唐三枫行走江湖,惟善除恶,救弱扶贫,与王阳明一见如故,唐三枫并将两卷载明修炼‘甩手箭’要义图文的羊皮赠予他,只是这事不久传开,两卷羊皮被盗了一卷,王阳明只剩得一卷。王阳明为防人再盗,在羊皮上散满白矾,融合细辛草油,使黑迹消失,针缝于兵书,存于青原山庄,直到去世前也没再翻过。后王清月将王阳明所有书籍搬至自个房内,秋冬鼠虫饥肠辘辘,咬断了针线,拖出移掉落地,舔了大半草油,却也因食了草油中含有的白矾致死,那卷羊皮由此撂在地上三四月有余,直至聂宁发现。白矾遇水透亮,字迹显现出来,西辛油防腐,固在白矾上层,水一干,字迹掩盖。然则因鼠虫舔食草油过半,聂宁又刮去表皮油层,字迹略显出来,虽不清晰,亦可看出图文大字,所以羊皮虽干,已掩埋不住其中的秘密,昨日被聂豹拾起,他聪明,一看便知内容涉及武功,因此酿成祖孙翻脸的“大祸”。
  羊皮丢了一卷,想要练全,还需找回丢失的那一卷。这其中的缘由,后人无论如何是不能知道了。
  过了半响,日光照耀,热气生散。加快脚力,向东而去。他不知道该往何方寻母踪迹,但久久回忆当日客栈遭祸,拾闻那帮持刀恶人翘舌音腔,所吐全无雅言,山贼恶寇,毒门辣帮,都有嫌疑的,也只能从那持金黄令牌的着手。四处打探,眼下既从青原山逃出东外,他想也罢,那便向东寻去。
  行了十几里,到了白沙县城,此时接近中午,肚腹空空,进了城内,终于有条圩市,掏了几枚铜币,买两个煎包啃吃。圩市虽不繁华,却人来人往,几多匆忙。聂宁静坐于一阴凉屋脊外角,留心观察。过了良久,果然瞧见好些个持刀的粗野大汉,急遽向圩内走近。这些汉子身材矮胖,赘肉横生,形色古怪,他暗觉可疑,悄悄地跟在后边,待至圩尾的一间酒楼,前头的肥大汉东张西望,似在提防别人,聂宁随即侧避一旁,才见众汉子都走进了酒楼。他随后而入,只见酒楼上下两层,宾客稀少,上了二楼,只三张桌台有人,东首窗边那桌坐有一人,中间过道的坐有两人,原先那帮大汉则坐于西首楼边一桌,中有一人向楼边栏杆外探头探脑。
  这会儿跑堂过来招呼,他假说等人候到,坐在离大汉们隔得较远的那一桌,余光瞥见他们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坐于后上方,背向大汉。
  这时大汉似乎放松警惕,说起话来,只声音较低,让人不辨仔细。聂宁耳聪目达,倒将话听了大半。那时,一个大汉指着两人道:“朱振,黎冰,你们怎么伤得这么严重?王坛主人呢?众兄弟呢?”那朱振左臂绕满三圈土布,外披了件短开衫,旁人不细看,定瞧不出来他左肘筋骨已断,动弹不得。他狰狞可畏,低道:“十日前,我们在福建漳州将人杀了之后便立刻赶去约好的地点与王坛主见面,那是当地一个豪华的宅子,我们终于见到了雇主,那人绫罗蚕衣,起初见他背影绰约,还猜是位玉树临风的公子,谁知他一转身,竟然,竟然是只独眼龙。我们告知事情已成,暗示他交了雇金。那独眼龙果然出手阔绰,备好的白银足有千两,可惜可惜”“可惜可惜?朱振,你快说清楚”那大汉道。朱振接道:“独眼龙尤其热情,邀请我们留宿畅饮良宵,还道要与王坛主不醉不休,我心知这独眼的有权有势,哪里都有他的地盘,可究竟我们南路的与他们往来不深,他这是有意拉拢我们为他所用呢。我恐秘密泄露,劝王坛主拿了那箱白银便撤,谁知这个色鬼,缠上独眼龙身边的一个贱婢,我怎么劝也劝不住”“这姓王的发春梦,那你可惜什么?”那大汉道。
  聂宁心下一震,暗骂:你适才还称那姓王的为坛主,如今倒骂他为色鬼,只看你全把责任往他人身上推吧。你们这些人,看着人模人样,却靠杀人敛财,当真没手没脚吗?行这勾当。但听得什么独眼龙,王坛主这些人,聂宁只知道那独眼龙似乎是个富豪贵官的人物,而王坛主似乎就是指派他们去杀人的领头。
  朱振道:“黎冰,你来说给蔡大哥和众兄弟听吧”但见一个满脸伤痕的高瘦跛子道:“那我说啦!我们在宅院大厅欢娱到半夜,各兄弟酒醉迷糊,沉于笙歌乐舞,只有我与朱大哥假装醉酒,暗中留意。独眼龙见我们兴致未减,又拍手叫唤美婢。那会儿,有个婢子蒙着红纱,从厅堂徐徐走来,衣裙竟不飘动。我俩初时也有些怀疑,但看她身形窈窕,于厅中手足舞动许久,只道是练舞的婢子。谁知,她突然左袖一拍,正向王坛主的面门而去,我和朱振立即上前抓她,她前脚一转,伸指两下,诶,我和朱振已经被点了穴。四下兄弟更没用说啦,三招两式就给人宰了,那姓王的谅着自己有几下武功,越墙跑了”“诶呀,那钱是丢了?就知道这姓王的靠不住”那姓蔡的大汉气道,眼中颇含吝色。聂宁疑惑他们所说的婢子杀了别人,竟不连这两人一齐杀了,单点了他们的穴道?暗嘲这些人各怀鬼胎,说的话一套一套,不是有意推脱责任,便是虚报实情。
  黎冰继续道:“我跟朱振等穴道自解后已快天亮,翻了整个大宅内院,就是没找到那箱白银,而独眼龙不知所向,但我想此人财大气粗,这点小钱,没必要在乎呀。料想是那婢子偷了去。我们便一路摸索,探寻姓王的信号,摸了三日还是没有发现,那当儿怕遭人嫌疑,转回襄阳求助李坛主。哪知途返上饶,那婢子就追了上来。这会儿我们才看清了她的脸,你们却道她是谁?”众汉子面露惊色,等着他说来。“是柳捷这个贱人”
  此话一出,聂宁心口一跳,当日她与柳捷相处的种种瞬时闪现脑中,石桥相救,逼吃蛇胆,屠杀倭寇。幕幕惊心,这个女子行事快狠,却作为端正,想来定是这帮恶人杀了好人,柳捷惩恶锄奸呢。他不知对方大汉到底什么底路,杀了的什么人,一听道那婢子是柳捷,就暗自定义。
  又闻得朱振接道:“哼,我们以为她虽然是四大使者之一,毕竟无实权在手,我和黎冰又都是长老的人,谅她不敢动手,所以那晚只点了我们的穴道。谁晓得这个小丫头,仗着有人给她撑腰,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大放狠话,要捉我俩回贺兰山认罪,一路追着我们不放,我和黎冰遭她偷袭,身负重伤……”
  那姓蔡的暗自寻思,他只念钱财已失,哪里还关心别人的伤势?但想总不能如此教人看了脸色,遂道:“嘿嘿,朱黎两位小弟,你们暂且好好养伤,我与众兄弟去把那箱白银追回来”朱振轻道:“蔡大哥,小弟正是此意呢”其实他心里暗骂:凭你这头蠢驴,只怕柳捷用哪物宰的你都不知吧。原来那日柳捷出手狠重,朱振黎冰两人方晓不是对手,两人逼退至江西南境,别说白银追无可回,自身性命也不知能否保全。
  黎冰使了个眼色给朱振,示意他:我们是来联合抗敌的,不能让人知道了内情。他想的内情自然是柳捷已然追来,为今之计,只有联合南路众人抗敌才能保命。
  黎冰接道:“蔡大哥,白银就在柳捷手中,若想得回,必须联合江西南路的兄弟一齐杀掉柳捷,她孤身一人,只要我们人手齐全,她定知难而退,撒手还财”
  聂宁听得心慌,这会儿众汉子说话声渐渐高起,他耳旁清晰,但事情的前前后后全没理清,什么长老坛主,牵连之人实在过多,只道是柳捷在追杀这帮大汉,心道:这帮汉子个个身强力壮,也不知柳捷姐姐打不打得过?此外柳捷常跟于她身边,怎地这时由柳姐姐一人应付这些恶汉?她究竟在何处?又在作甚?他想的她自是杨文静了,他阵阵迷惘,不敢往下想去。
  那姓蔡的也猜到是柳捷追来,他爱财如命,自然奉随,说道:“朱黎两位小弟,你们大可放心,柳捷说起来是个莲花圣使,却谁也没识过她的身手,她即便有两下子伤了两位小弟,怎知能耐得了我众位弟兄?但是我们得事先说好,若追回了银财,咱们怎么个平分法?”“这……蔡大哥,到时追回了再商议不迟啊”“诶,说好先,我看这样,咱们兄弟,一共八人,我们六,你俩留四,别的不包内,如何?”“不行啊”黎冰道。“嗯?”姓蔡的质疑道。财物与性命相比,黎冰自然选择后者,但八个人手显然不够,说道:“这个女人出手狠毒,我们八人尚不及她,蔡大哥,你还需多派加人手啊”那姓蔡的忽地不悦,说道:“我们八人还奈何不了她一个女人?”黎冰也顾不了什么内情,接道:“蔡大哥,我们身手也不差,却被她断了肘骨,伤了筋脉,可见此女不好对付啊。再者,此次行动秘密,我们道于你了,便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该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呀”“若是其他使者也追来,助这个贱人一把,咱们可都要被擒回贺兰山了。”这时,八名汉子中突然有一人站起来低道:“两位大哥何不求助那独眼龙呢?他付了你们大笔佣金,定买得动高人,何愁一个莲花使者呢?”朱振道:“诶呀,这位兄弟有所不知,这独眼龙虽财大气粗,你哪晓得他胆小如鼠啊,当日受柳捷厅前一吓,现下都溜回京了吧”黎冰道:“是啊,蔡大哥,我们也是孤掌难鸣了,要想夺回钱财,眼下可顾不上分不分的了,快派多些人吧”姓蔡的了瞟一眼站起来的汉子,似在责备他暗自发言,那汉子瞧见他眼色,埋头坐下。
  姓蔡的思量了许久,直没发话,黎冰和朱振生怕他不施与援手,不再进言。
  忽而,圩道脚步声嗡嗡响来,才一会儿,就见好些穿着华贵的武士闯上楼来,各人持剑带刀,气势逼人。但瞧一个武士扫视两眼,向准大汉众人高道:“锦衣卫在此,邪魔妖人还不快快服降?”这人声快而铿锵,说话时高高仰其下巴。
  那八名大汉神色栗栗,抓起大刀准备御敌。黎冰和朱振对视一眼,逐一破窗跳栏而出。几名锦衣卫腾步到窗,也跃出窗去,闻得‘嗤嗤嗤’几声,接着是黎冰和朱振的撕喊声,貌似已中了他们的暗器。
  楼上的三名宾客恐慌万状,那六名大汉踌躇不定,聂宁战战兢兢,不敢作声。那领头的锦衣卫武士手抚腰带,上前道:“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们”他口气甚嚣,似乎不把那几个汉子放在眼里。那姓蔡的道:“哼,素闻锦衣卫训练有致,一把刀宰人如同宰牛,我蔡升今日倒要领教领教,看看锦衣卫到底是把真材实料的刀,还是块布啊”那领头一个傲狠的目光射他,接道:“那便出招吧”他随即叫上两人,剩余的退后。
  霎时,整层楼面就像炸开了锅般杂乱,聂宁只见刀刀挥舞,人影晃动,虽然两方用的都是长刀,但锦衣武士的刀招整齐利落,六名大汉则零零散散,各刀横七八竖,显然不似任何一门一派的路子。初时两名大汉与一名锦衣武士对打而开,渐渐地便错乱而开,许是那领头的锦衣武士武功颇优,一人对战三名大汉仍绰绰有余。
  聂宁心下焦愁,眼前这些人哪个不是江湖老手,自己虽巧学得些轻功暗器的道路,却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只缩紧身子在旁,盼望这场战争早点结束。
  这时,楼中打斗突然停了下来,但见六名大汉并肩靠排,中有一人胸口插着一镖,鲜血渗湿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