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羊篝火 马武寨破

  青蝉断鸣,落木萧萧,北风呼呼,瑞雪漫天,其时已转入来年正月。正是张灯结彩、欢乐喜庆的时节,青羊山恰似热闹,却非鞭响蜡红的热闹,倒是男人撕喊、烈马呼啸的热闹。
  这一夜已值四更,远远望得青羊山麓光亮耀眼、红火熊熊。离得近些,又见数十堆篝火,正中是一堆大的。每堆篝火都围坐着上百人,大的那堆则有上千人不止,这些人有的配剑持刀,有的拿枪带矛,有的抓盾背弩,穿着甚为破旧。火势渐大,在场之人仍只静静地坐着,寒冬腊月,积雪厚重,地上只简单铺了一层干草,本被雪压湿的裤衫经火一烘,直冒白气。
  终于,一个黑衣男子走了过来,站立于大的那堆篝火北上方,他迟疑片刻,高声道:“兄弟们,我们都是这青羊山寨的乡民,有的弟兄原来是平顺县城里的,有的是潞州城里的,有的来自他省他县,有的原来就是青羊山里的,但无论我们生于哪里,过去在哪里,现在我们就在青羊山,青羊山寨就是我们的家。”其声嘶哑如锯木,显是悲怆。
  篝火围坐众人大呼大喊:“家、家、家……”
  黑衣男子拍了拍双手,又道:“兄弟们,你们对待青羊山就像是对待自己一样,你们喜欢这里,爱这里,我很感谢,我跟你们一样,遭受滔天大祸,走投无路,就要命丧黄泉之时,上天给了我一线生机,一寸良土,就是我们现在踏着的青羊山。”
  众人全神贯注目视男子,他停下来咽了一下口水,又道:“我来到青羊山后,有了众兄弟们的扶植得以建成青羊山寨,得以有家有业,安度数年,青羊山寨,这些年来,有的娶妻生子,有的尊享晚年,无不欢娱。可是……”他这一声‘可是’停了良久,篝火众人皆焦急万分。
  他走了几步,低头道:“可是,我们的家就要没了。”
  “我们再也不能像现在一样平安度日,我们的青羊山寨就快没了”他说的极大声,极愤恨,众人都已一惊。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众人皆不答,不是不知,各人心中好像都有答案,不过总是道不上来吧。
  “你们都知道了”他低了一声。沉默了一会,他忽抬起了头,再次高声道:“你们知道吗,我曾有个弟弟,叫陈幸,可是他一点都不幸,那年他被人抓去喂马,一喂就是三年,这三年,我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他自己偷偷跑来见我,为了送半篓米给我的阿娘,那时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的阿娘了,我也没有,我阿娘一个人坐在乡下的窑洞,冬冷夏热,窑洞破烂不堪,可是她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男子说时情绪激动高昂,大感悲愤。
  众人心中一酸,似乎感同身受。
  男子继道:“那次我见他面黄机瘦,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一股尿臭味,腿脚手臂都有伤,我惊恐不已,劝他逃走,可是他不肯。急匆匆的塞了那半篓米给我就跑了。我两眼直盯着他枯瘦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我抓起一把他送来的碎米,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强大起来,带他回家跟阿娘团聚。”
  这时篝火内有几人窃语。只听得那人道:“你们知道吗?哪些碎米可都是用来喂马的。”“什么”另有一人道。“你怎么知道的”又有一人道。“我以前听寨主提起过。”这人似被打了一般,怒道:“这些狗官养的畜生吃的都比我们好。”
  “我想着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到他时,没想到,第二日就来了人会知我,说他死了,叫我去……那人只道是我弟弟私自逃走,养马主人大怒,就把他打死了。”男子忍不了捂住口鼻,但很快又镇静回来。
  男子边讲边忆起往事,大触心头,胸腔内欲火喷出。待得他讲到“没曾想自己再见他竟是阴阳两隔,他被抛在临近马棚的一个渣滓堆里,蓬头垢面,两目不瞑……”时再也接不下去,竟呜泣起来。
  众人自听得他道叙自身苦难,又是同情,又是怨怒。
  许久,西首一堆篝火站起来一中年男人,高举大刀,大声道:“弟兄们,你们已经知道了。寨主所遭遇的这些罪,想必你们也能身临其境,我不绕那么多弯,只想告诉大伙,如今的天下,贵官僚臣食珍馐穿美衣,而民饥寒哀嚎,君王不仁,有财而不济民,臣子不德,居高位而不思民,仕吏不善,夺民粮抢民地,他们不仁、不德、不善,难道我们还要甘愿为他们卖命,屈从他们吗?”
  篝火之众,冷静异常,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无数。
  忽而,一人又站起来道:“那些人占领我们的田地,抢走我们的粮食,强行逼迫我们去为他们耕地种田,却不给我们饭吃,不给我们粥喝。”
  话音刚落,一人又接道:“我们无布更换,弹尽粮绝,有的就是一日三遍打,四季皆地狱,鬼世道,贼恶人,我们不反待如何,啊!”他‘啊’的叫起来,大为悲壮。顷刻,篝火中振振轰动,哗沸响响。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明嘉靖四年,陈卿率乡众两万,于山西潞州青羊山聚合造反。反军所向披靡,乘胜进军,一举占领了潞城、黎城、壶关及河南林县等地,又联络旧部,重整旗鼓,其势更有“北倚太行天险,虎视豫北平原,凭此以拒汴师”之威。
  而次年十一月,山西都指挥霍锦领兵进剿,皆被覆灭。反军会师南下,又占得太行南部七州,晋豫为之震恐,讹言散至京师,嘉靖方觉不安,命首辅大臣夏言调军十万全面平叛,战役从初冬始,续打至年末,明军的围剿仍未见起色,较之无丝毫阻挡。
  关键到七年秋季,河南林县主薄郝世昌挺身而出,加入围剿大军,此人览遍全国各地,熟悉天下地形,先是暗中观察,使眼线潜入反军内部,买通奸细,输报敌情,识破进攻路线,据而出谋划策,分三路围剿。一路固守河南安阳,堵截城门;一路从东北沿邯郸沿至黎城、潞城,封锁平顺,捣毁巢穴;三路则顺京师主军南下,破武乡、襄垣。一万步兵自北而下发端,诱导贼盗,使其松懈,后同步发作,二路大遣骑兵,三线齐动,牵制反军主力,这才夺回阱脑山,紧接谷堆一战,致使逆军主力受挫,后退马武寨,就地将余下之人团团包围,未知逆贼择优佳地,马武山东西南北峻岭环绕,地势奇险,正合他意,易守难攻,极难挑动。
  春寒料峭,萧瑟寡夜。马武山一片肃冷,尤其中夜丝雨初露,冻得直让人发抖。忽听得憨睡鼻声,循声觅去,越过一条索桥,只见山岭有一巨石壁,黑深深的壁口,眼近些,依稀瞧得星火闪点,闪光前竟是一座弥勒佛像,四壁染青,原来是个神观。佛像后有一小石级,旁铺满干草,躺睡着很多人。踏至石级上方,绕个弯是一座高台楼,楼后方还有许多用干草树枝搭建的小屋。台楼柱木红漆脱皮,蚁口印深,彰着凋敝。
  烛火照映,黑影幽长,一个灰衫男子伫立凝思,久久不动,正是赖明。他心神黯然,丹田处如抑火阻塞,心想奔波数年,最初于青羊山张旗起号,一路持戈杀敌,攻克诸城,盘踞两晋,是何等顺利,可转眼三年就已萧条凄冷,迫退偏地。那残酷沙场,腥血横尸,历历在目。再瞅瞅身旁呼呼大睡的弟兄,更是哀伤。难道是自己错了?如若没有那时的‘冲动’,兴许他们还能安然。但转而一想,放任他们,前方何尝不是深渊?心坎刺痛,只道是天道不公,举世混浊。可前脚已入鬼门,又怎能缩回?何况手足情谊,众誓旦旦。唯有思慕丽人,方得润泽。
  站到后夜,突然听得‘磕磕’轻响,自远山传来,响音愈来愈近,无间停断。赖明跑至高处观看,却无异样,内心十分慌乱,忙叫醒众人。这时陈卿也醒了过来。众人听得是‘咩咩’的羊叫声,烦言不过是寨里的羊圈叫嚷罢了。赖明不信,解释道:“大哥,我们养的羊就那么几只,声音根本引不起这么大的声响,况且你听……”
  赖明道:“不单是羊叫之声,外参入几多诡异浓重,源源不断的响声,由远即近,非乎寻常。”
  赖明听觉灵敏,耳闻得远处山林有好几种震响,寻常人仔细听来也可领会,可羊叫响音高且密密麻麻,完全盖住了这层声音,众人自然分辨不出,只觉是赖明自己五中生有道说。
  一人垂眼惺忪道:“赖公子,这不过是些雨敲击石声,外加几只羊骚叫,山谷如墙,回音阵阵,实属常事。”态也恁烦。
  赖明解释道:‘’不是,这声音既不是风吹树叶、雨淋击石所发,也不是回声,却也不像人的走路声,到底是什么……”赖明想不出来。
  陈卿也不好说些什么。赖明仍是不信,发慌道:“大哥,不可轻易了。”
  陈卿将信将疑,道:“我去四处瞧瞧。”便走出了石壁口。
  赖明站立不安,把台楼、神观、小屋里睡着的众人一一摇醒,又命人通传看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山岭巡夜队。可等得半响,雨已消停,终没人回来应报,赖明越发焦急,直冒冷汗。
  赖明来回踱步,心急如焚,耳边仍听着愈来愈近的羊叫声,少顷,脑中一闪:羊叫,羊叫,那就是羊的步声吗?
  霎时,羊咩响音戛然而止,赖明大叫一声:“不好!”随之数十只羊冲进神观,‘劈啪劈啪’震响,烟雾弥漫,神观下、台楼上一片混乱。
  赖明大喊:“捂住口鼻,捂住口鼻……”众人呛咳不止,气逆口出。尽是羊叫和鞭炮之声,烟气冲天,两眼火辣,欲睁不开,不辨方向,又恐有敌手暗害,众人只可挥刀持剑乱打。
  赖明大喊:“镇静,镇静……”
  李景芳向他道:“少主,我们撤往楼台后方的绝壁。”
  赖明急道:“不可,绝对不可,后方绝壁狭隘,若敌进犯,束同死境。”
  李景芳道:“那该如何是好?”
  赖明大喊:“兄弟们,镇静,听我讲,他们设计暗袭,所带兵力不过上千而已,我们保存实力在此,不要轻举妄动。听我令,弓箭手准备好弓弩,若他们硬闯,我们先放箭,后突围,明白吗。”
  在场众人这才冷静了些,答道:“明白了。”
  赖明心知夏言近月筑垒观寨,必是一次悉军,大放炮火而上,可迫在眉睫,只能谎低敌数,安稳人心,或有一线生机。
  果然,待得炮雾散去,蓝衣甲士如蚁团集来,轰鸣攻击。李景芳按赖明上策,取了石壁内积留的霜水。先投石射箭,若敌军入内,再泼霜水,冻之耍之,尔后迎战。
  然则终归寡不敌众,败下阵来。死伤严重,遭虏其数。灭迹象显,却未屈服,尽管壁洞贼人只剩数百。
  赖明剑法了得,李景芳枪手狠辣,两人携手并肩,厮杀百敌,抵挡千招。蓝衣甲士不通武术,自招架不来,人虽众多,也知厉害,一时间不敢向内攻进,只探器试探,踌躇不前。
  一烙黑老将于神观外徘徊片刻迂久,左瞥瞥右瞄瞄,晓得贼人内部藏有江湖高手,登时瞪大双目,晃手示意甲士止戈,厉道:“陈卿是谁?”
  神观内众人面面相看,皆不作答。
  老将又厉道:“是谁,哪个是陈卿?”众人仍是不答。
  此将就是赖明所想的夏言,为当朝内阁首辅,品行端正,政绩出色。赖明手持长剑迎敌,也无暇顾及大哥此刻是生是死。
  立时,夏言走进神观,瞧得赖明、李景芳等人相貌非凡,身姿卓越,和道:“此观诸人,各怀身手,都是真才栋梁,何故去做个逆贼反寇?”
  李景芳冷笑:“何故?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夏言又道:“老夫爱才,若诸位弃乾离手,回归正道,随我回朝,顺应朝廷,定有一番……”‘作为’二字正要说出时,一人就大骂道:“我呸!狗屎盘窝,留着你们这些狗官争吧。”
  夏言瞬时不悦,但仍没放弃,劝道:“人生于天地,性本好利恶害,好荣恶辱,才有礼仪法度教之治之,偶尔有些贪利小人得意并不打紧,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人又‘呸’啐了一口。赖明分明大意,知道夏言是个正直之人,只立场对立,再苦说也无用,上前道:“我就是陈卿,夏首辅刚正不阿,陈某敬佩,然明廷龌龊,百姓苦不堪言,我等是绝不会屈服的,更别说归顺。陈某自知犯罪重大,却罪不在恶,我既败了,那便一死而已,无畏乎。只是这件事由我而起,随我众人,不过是些乡野村民,成不了什么气候,你放了他们,我愿随你处置。”
  众人大惊,喧道:“我们不怕死,要死一起死,一起死……”
  李景芳盯直住他,赖明自然领会他意,可陈卿此时不在,猜想自己挺身替罪,或许来日他能重整肃军,东山再起。
  赖明止住众人,大声呼道:“兄弟们,我是你们的寨主陈卿,今日无论我说什么你们必须听命于我。”呼声截然,赖明遂向夏言拱手道:“夏首辅,这是陈卿遗愿,望能成全”。
  夏言沉默许久,大喝一声,道:“好,来人,扣捕陈卿。”
  八年,陈卿押解于京师,处与凌迟。嘉靖摄于干戈再起,设置巡检司,置重兵控厄要害,长年戍守。其时人多谓头子贼寇,蛊惑乡众,大逆不道。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牵涉之广,影响久远,以致后世更刻碑载:青羊之盗,势使之地,哄然群起,操挺为兵,据险为穴,出没为害,连及旁郡,有司旋视,不可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