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死”字旗
“我想先回家看看,”他说。
“哪边?离这里远吗?”赵才根问。
朱弘文手指向江边的方向。
赵才根眉头蹙了起来:“那里停着日本人的军舰呢!属于敌占区纵深。”
“你们继续往西走吧——”
朱弘文话没说完,被包铁匠打断了,包铁匠喊:“秀才!”
朱弘文住嘴看向他。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也不知道你父母是怎样的人。讲一件事情吧,我们出川的时候,有一个老父亲,送了自己的儿子一面‘死’字旗。对了,他的儿子也是个学生,好像是大学生吧。当时,我们县的县长在送别大会上抖落开了这面旗帜。我其实不识几个字,不过恰好认得一个‘死’字。那面白色土布上,正中央,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死’字两边还有几行话,是一个老父亲对儿子的叮嘱。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记得这么一段话——‘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份上尽忠;伤时拭血,死时裹尸’。”
“这个老父亲,可敬!”赵才根说,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秀才,你别听他的。你回国就是为了父母,还是应该回去看一看的。最好能够让他们躲到乡下去——我觉得吧,说不定他们已经去乡下了。你们家乡下有亲戚吗?”
朱弘文没接话,因为他的面前,稍远一点的一盏路灯下面,真的出现了一面“死”字旗。
不求生,但求死。一个送自己的儿子上前线的老父亲,要有怎样的胸襟,怎样的家国情怀,才能做出此等壮举。
泱泱华夏,屹立天地间五千年不倒,那是有原因的。
朱弘文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所以只是愣怔怔地看着,嘴上无意识地说:“有烟吗?”
赵才根开始翻口袋,然后掏摸出来一根皱皱巴巴的烟,说:“缴获的小日本的,方蒙说是战备物资,每人每天最多三根。”
朱弘文这是第一次抽烟,才吸一口,便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大团烟雾笼罩住了他的脸,视线里,“死”字旗变得若隐若现起来。他越发以为是幻觉?把烟塞嘴里,再狠狠猛吸一口。
赵才根见他这样有点担心,埋怨包铁匠说:“铁匠,你特么的讲什么不好,讲特么的什么‘死’字旗!这种事,我们桂军就少了?我们大中华,最不缺的就是这样可敬可亲的老豆、老母!”
包铁匠看看朱弘文,见他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压低声音说:“那是敌占区纵深好不好?就他这样子,你要是小日本,看到了会怎么想?我是不想他去送死——”他话才说完,忽然觉得腰间剧痛,不禁“啊哟”一声惨叫起来。然后,发现是朱弘文就揪自己,他干净将他的左手掰开,说:“秀才,你干啥子?!”
朱弘文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有潜意识的怕疼,所以,就找了个人来掐。包铁匠的惨叫很真实,朱弘文便将拿烟的右手朝前一指,说:“你们看那块。”
赵才根和包铁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先看到一个大大的“死”字,再看到一个白胡子老者,三人对视一眼,包铁匠说:“见鬼了!”
赵才根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说:“昨晚见过!”
赵才根说见过的是人。
朱弘文和包铁匠便都看向他。
正是那个念“天地不仁”的白胡子老者。他在一个姑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过来,双手提着一块白布,白布上面有血渍,白布中央,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死”字两边,则写着几行字。
白胡子老者说他昨晚就曾来过,但是发现有印度阿三(注1)守在附近,就退了回去。白胡子老者又说,“死”字旗是他在战死的长官们身下捡的,他看出来是一个老父亲写给自己的儿子的,觉得特别有意义,就一直想着为它寻找一个合适的主人。
“你们叫它‘死’字旗?这个名好。置于死地而后生。长官,你昨晚和日本人干仗,不就是如此吗?长官,它我就交给你了,希望等到抗日胜利,我还能见到你,还能见到它!”白胡子老者最后对朱弘文如此说道。说完,他朝朱弘文三人摆摆手,招呼自己的孙女,复颤颤巍巍的走了。
“死”字旗,中央正是个大大的“死”字,右边空白处,正如包铁匠所说,写着: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份上尽忠;左边空白处写的字有些多,写着: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何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时裹身。勇往直前,勿望本分——父手谕。
朱弘文默默念了一遍,随即拉开包铁匠,面向东方,朝地上跪去。
“嘭嘭嘭!”他磕了三个响头后,爬起来,也不管额头上的绷带透出血迹,转身就走。
东边,正是他的家所在方位。那里,有生他养他,供他美国留学的父母。父三十八岁,母三十二岁上才有的他。父母年迈,本正是需要他的时候,可是——“儿不能近前尽孝了!”
注1:印度阿三,印度是国名,阿三则是“阿Sir”的音译,是旧上海人对租界印度巡警们的蔑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