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火气

  王麻子笑了,笑着,他抽了一口烟,说:“秀才,老子要是挂了,队伍你来带——大家没有意见吧?”
  没人有意见,包括王麻子从四川带出来的八个老兵。开打之前还有十几个的,现在,已经只剩八个了。
  “赶紧走吧,这里不是久待之地,”朱弘文说。
  王麻子点点头。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敌人的炮火就覆盖过来了。
  小日本打仗,就是这么欺负人。
  当兵们发现刚刚站过的地方瞬间变成了火海,不少人心有余悸,有人问朱弘文:“秀才,你念过军校的是不是?”
  朱弘文看向他,想说没有来着,结果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往地上摔去。
  那一发榴弹,还是伤到了朱弘文,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炮弹杀人伤人,破发弹片是主要手段,但震荡波,同样杀伤力巨大。也就是小口径的榴弹,如果换做大口径的榴弹、炮弹,朱弘文也许已经被震得五脏六腑破裂,已经挂了。
  当朱弘文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抓枪,抓到了枪,再摸子弹袋,摸到了子弹袋,确认里面还有子弹,他紧绷的心神宁定下来,这才开始打量四周环境。
  四周黑漆漆的,斜前方,有隐约的光亮。
  他静下心来,便听到了细微的鼾声。他蹑手蹑脚的爬起来,往光亮处走,没走两步,踩到绵软的什么。然后,就听见脚下有声音喊:“谁?踩到老.子了!”
  朱弘文认识这个声音,轻声回:“我。”
  “秀才?!你醒了?”
  “小春,别没规矩,要喊长官,”一个有点嘶哑的声音响起。
  这是包铁匠。朱弘文心神更稳,问:“这是哪里?”
  “格老.子的,我们又被拉壮丁了,”包铁匠低声说:“小春,那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怎么说来着?”
  小春坐了起来:“中央军。”
  “连长呢?”
  沉默。然后,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王麻子死了。”
  朱弘文面前闪过王麻子的音容笑貌,恍若隔世。伤痛有,但是已经不足以影响他的心智。实在是,已经见识太多的死亡了。他深吸一口气,问:“这是哪里?”
  “不知道。”
  朱弘文吐出一口浊气:“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被裹挟着走,路上不许说话,知道才有鬼了!”小春说。
  “我们,还有多少人?”
  “三十六个。天罡星!”
  这是个富有幽默感的。
  朱弘文没笑,心里有一点戾气火苗闪烁开来,燎得他肝疼。本来好端端的一个连呢,现在——“都在这里?”
  “旁边屋子里还有十几个。”
  “机枪呢?”
  “被狗.日的广西兵给抢走了。”
  朱弘文一愣,过了一会,他说:“枪炮声有点远。谁有洋火?”
  “我有,不过没几根了。”
  朱弘文身上有指南针。他说:“我看一下方位。”
  战场上,知道自己的位置很重要。几十秒钟之后,朱弘文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满脸戾气,难以遏制胸中的怒火。
  枪炮声在西边,这意味着,他们现在的位置极有可能在上海纵深,仗打到这个程度,往战场纵深跑,这不是送死吗?是,打到现在,见多了血和死人,没人怕死。可是不怕死和送死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现在是什么时辰?”朱弘文问。
  “下半夜,”包铁匠应。
  小春:“秀才,不,长官,你,你怎么了?”
  朱弘文双手握拳,极短的时间内,狠狠砸出去十几拳,带起了一片破空声。然后,他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剧烈地喘气——他弄出来的动静有点吓人,小春明显被吓到了。
  朱弘文:“他们在哪?!”
  包铁匠:“谁?”
  朱弘文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广-西-人。”
  “你找他们干什么?”
  “捷克造必须拿回来!”
  “秀才,广西兵很凶的。”
  “没有捷克造,我们会死,所有人都得死,”朱弘文恶狠狠地说。朱弘文从来就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只是他的长相极具欺骗性,而且,他自我管理能力极强,轻易不发火,才让和他接触不深的人以为他没有脾气。
  之前接话王麻子死了的声音响起:“有没有这么严重?”
  包铁匠:“听长官的。”
  “秀才,你,你别莽撞。这里是中央军,不,不是川军——”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是厨子。
  朱弘文循声望去,黑暗中,只看到一个非常模糊的身影,他说:“等天蒙蒙亮,我们立刻过去。铁匠,你认识路吗?”
  包铁匠:“我带你去。”
  天开始放亮,朱弘文喝了几口水,把武装带扎扎紧,喊上包铁匠,走出了屋子。门口,有人站岗,在此之前,朱弘文只知道他叫“耗子”。耗子已经把他们之前的话听在耳朵里,朱弘文和包铁匠经过他的时候,他说:“秀才,别带枪。”
  朱弘文懂他的意思,拍拍身上:“没带枪。”
  军队里面起矛盾,打架,有枪没枪是两个概念。
  广西兵门口也有人站岗,朱弘文和包铁匠距离他还有十几米,他喊道:“谁?口令!”
  朱弘文:“捉蟹。你们的长官呢?叫他出来。”
  “你们是谁?站住——”
  广西哨兵拉动枪栓的声音里,朱弘文豹子一样冲上去,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后者身子佝偻成虾状,瘫倒在了地上。
  广西哨兵不会知道,他吃这一拳,是因为一个绰号叫王麻子的川兵连长的死。
  屋子里,广西兵已经醒了好几个。朱弘文才放倒哨兵,他们便有人冲了出来。
  “谁?活得不耐烦了?”一个有点拗口的男声响起,门被打开,几条人影蜂拥而出。
  居首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少校。他身量不是很高,浓眉大眼,颧骨高悬,穿着身破烂不堪的军装,腰间别着手枪套,双眼开阖间,气势十足。
  朱弘文和他对视着,说:“我来拿回我们的捷克造!”
  少校不理他,而是看向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哨兵:“阿昭!”
  “团座,我,我没事,”哨兵应。
  少校的目光又回到朱弘文脸上,表情不善,问:“川兵?”
  朱弘文继续面无表情:“捷克造还我们——”
  少校转头看向左手边的一个光头,问:“赵连长?”
  赵连长挠挠头:“团座,川兵打仗不行,捷克造给他们用,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