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起乌沉 三

  夜色更沉了些,低矮的土坯房内,鬼荼抬起浑浊不清的双目,略带沙哑地说道:“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鸣唤令人憎!秋影安那丫头虽心思机巧,手段阴毒,却比我年轻时强了不知多少倍,我如她这般花样年岁,正是豆蔻初开,迷滞红尘之时,堪不破,闯不出这雾霭迷障,氤氲旖旎仿若催肠毒药,而我那时居然甘之如饴,直到现在仍然无法剑起慧斩,了断情思,如今的下场,说是沈业,却与我自身也有莫大的关联。”
  苏绿幻还是第一次听一个人刨过往,忆昔昨,不由得心口一跳。当一个人毫无自知地开始遥想当年之时,几乎稍有阅历的人都能明白,当是夕阳西下,白帆尽退之时,苏绿幻虽然经历有限,但好在她是大夫,生老病死,手起白烛,遥送归幕,自也是有过一番经历的,她自然知道人死前当是有回光之返的。
  苏绿幻垂着手,低着头,静静听她说道:“我不恨她,反倒对她有些佩服,从一个身如飘蓬的渔家女,一路成了天下第一门,令人望而生畏的七十二洞领主,我年轻时能做到的尚不足她此刻的十分之一。”
  苏绿幻黛眉微蹙,不解道:“那为何您还要杀她呢?”
  “为了玄月!”她说道:“当为之计深远!若真如你所猜测那般,玄月当真是我的嫣儿,又与那蛇蝎女子关系匪浅,想来定是对她疏于防范的。如今皎皎明月蒙垢尘,滕罗纱帐阻真心,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她们中间这层纱幔扯断撕开,弄的越乱越好,就算是以后我不在了,至少我的孩子当不至于如我当年一般,被人蒙蔽。”
  苏绿幻听她言语中有些凄凉之意,想到母亲白氏,不由得悲从中来,鼻头有些酸涩,她盯着鬼荼手中的白娟问道:“这些是?”
  鬼荼笑笑,“神鬼录!”言语浅浅,仿若无声一般,说完也不去管苏绿幻满脸的惊惶之色,兀自可惜地说道:“好好的遗物,竟这样断了!”复又抬头:“这东西怎的会到你的手中?”
  “家中师兄所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应当是蒙古天阴之地所出!”苏绿幻低着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她心思一向细腻,见到鬼荼对这串风铃分外熟悉,当然也猜到定然跟她有些渊源。
  鬼荼笑笑,神色缓和,方才仿若掉入冰窟的冷意去除了大半,抬头正色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苏绿幻眨着星辰一般的眼睛点了点头。
  鬼荼将细娟一一摆开,顿时一块四四方方的巾帕静静躺在了桌上。她追忆道:“虽然别人一说起神鬼门,总是带着些冷惧之意,但在我儿时的记忆当中,一家四口却是和乐融融,与一般的人家并无什么不同。”
  苏绿幻听江湖传闻所言,她只有一位兄长,乃是寒勋,听到‘一家四口’不免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过分好奇,只是点点头,听她继续诉说。
  “神鬼门一说,在百余年前,其实只是外面那些道貌凛然之人所取的诨名,门中兄弟向来对这些装腔作势的藏头鼠辈侧目而视,也未放在心上。不过叫的人多了,时日久了,不免心下宿意难平,想着你既然要用‘神鬼’二字腌臜我们,那我们焉能让你们失望,总不能白白担了这些恶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二字做实做死,看你们还有何花招可耍的。因了这股气,慢慢的两方摩擦不断,自然有了正邪之分。”
  不知是不是因为火烛微弱的温度传递到了她尖尖的下巴,然后又沿着薄薄的线条输送到了全颊,脸色终于有了一些微红的人气。
  她丝毫没有给苏绿幻说话的机会,顾自接着说道:“因为两方矛盾愈演愈烈,这才有了百年前的正邪大战,而大战过后,不止门中,整个江湖都开始传说一个既定的事实,那便是贺兰山堡的祖先和一位崔姓大侠得到了门中残卷,凭此在这渐渐式微的正派中创出了一番天地。而那时门中内斗也十分激烈,究竟发生了些也早已无从知晓,只是说大战后,我们开山创派先师寒叶先生的遗体被盗,一时惹的多处人心惶惶,但后面却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导致‘寒’这个姓氏竟然成了鬼门中人企盼辉煌百代的吉利招牌,大家你争我夺了很多年,神功孤本也消失了很多年,后来再即位鬼伯一职的,姓不姓寒,好像大家也都不怎么关心了。就这样一直到了我父寒占子这一代人手中,他那时正值青春鼎盛,意气风发,自问有鸿鹄之志当伸展翱翔九空四海,因此不止对自己要求甚严,对两位年幼的哥哥训练也愈发严苛,将寒门的整个未来都压在了两位哥哥的肩头。我六岁那年,万灵谷圣地之中传出消息,大哥因为受训时出了意外,从山谷一处峭壁跌落,等父亲母亲赶到之时,人早已冰了,哪里还有半分气息,父母两人当下便动了手,打了个天昏地暗。后来母亲拗不过父亲,想要强行将二哥与我带走,但父亲身手了得,哪里肯这般轻易放过,母亲使出了浑身的气力,也不过强抢回了一个我。母亲无奈,却也并无他法,只得带我先行离去,待他日寻到时机再返回山中相救二哥。”
  苏绿幻伸出手扯过一把凳子,静静坐了下来,脸上的不解神色已然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十分欲知下文的求知神色。
  鬼荼自嘲地笑笑接着道:“哪知这一等,就是几年,母亲终于寻到机会,通过收买门中兄弟探听到父亲离山的消息,于是万分急切地赶回九万大山。谁知到了万灵谷却未寻到二哥的踪影,只剩下与他一同受训的那些‘风霜刀剑’。”
  苏绿幻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风霜刀剑’便是那些杀人如宰鱼一般的冷面鬼丑。
  “按照门中历代鬼伯所定的训练机制,新一代鬼伯在八岁至十八岁十年间,必得日日在谷中磨练性子和修炼神功,而当时二哥只有十二岁,经过几年残酷的训练和父亲近乎冷酷的耳提面命,断断不会有自己临阵脱逃的可能。母亲那时真是一颗心悬在颈处,提不上落不下,当下便将门中闹了个天翻地覆,故此一位年近百岁的师伯公,不得不在自己红尘尽断,行将就木之时,托着半幅人鬼不知的躯体,晃晃悠悠爬上了兀鹫崖,这才跟母亲透了底,原来二哥自谷中竟离奇失踪了,且已有了半年之久,父亲遍寻不得,不得不起了外出寻找其他录文残卷的念头,这才着急下了大山。”
  后来的事情,自然是寒夫人心不平气不顺,一想到自己两个儿子都因为这破门枷锁被白白丢了性命,当下怒气上头,照着那师伯公的只言片语,追寻寒占子而去,两人却又一同失踪,齐齐断了音讯。
  按照江湖传闻,等两夫妻云归云,尘归尘之后,那离奇失踪的寒勋寒二少主居然又奇迹般的回来了,只是脸上多了一层黑纱,据说是在谷中修炼‘定’字诀时,因为入定时间太久,周身无山石、草木等避遮之物,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不移不动,竟被谷中觅食的鹰隼错认为了腐肉枯骨,盘旋几日后终于锁定目标,趁着那些鬼丑不意之时,扑展大过人臂的双翅,生生将寒勋叼离了九万大山。
  那寒勋虽然修习的功法十分了得,但毕竟当时只有十岁有余,尚是少年之相,竭尽穷力,智斗了几天几夜,这才从那凌厉的鹰喙下逃了条生路出来。
  因为从未出过九万大山,不辨方位,故此脱困后只能自己八方摸索,经行多处反复之路,这才勉强摸索上了山,只是时间已然过去了大半年。
  父母接连失踪,无奈之下只得临危受命,十二岁即接下了这鬼伯之位,之后果然如寒占子所期盼的那般,行事果敢刚毅,凭借百龙之智和仅仅四重神鬼录心法,招兵买马,拓展势力,竟将神鬼门带回了寒叶时期那般鼎盛之态。
  “后来我与那沈业分开之后,他曾接我回门中住过一段时日,当然我二人早已没了儿时的那点子微末情分,又有什么值得团聚的,很快我便又离开了九万大山。”
  苏绿幻听到此处,不由得蹙眉问道:“也就是你二人长大后便再没见过面。”
  鬼荼一怔,纤细的双肩似有些微微抖动,她抬起迷离水雾一般的眼眸,回道:“没有,兀鹫崖虽然叫做崖,但其实却是九万大山最高处的峰顶,那里有方窟,名为‘碎骨窟’,是隅很大的洞穴,本来并不是历代鬼伯所居之所,只是因为山背即是百丈悬崖,易守难攻,敌人纵然是想强攻,只要斩断吊兰,便可安享太平,所以哪里平日里守卫的弟子不多,十分松懈,加之他又喜爱清静,所以其实那里大多数时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居住,才让江湖中人认为,那里便是历代鬼伯的巢穴所在。”
  苏绿幻暗暗思忖她话中的深意,待过了很久,仿若刀切豆腐一般,突然心下闷坠了下去,抬头问道:“你怀疑他并非你的亲二哥!”
  鬼荼神色一慌,眼中的淡紫色光辉仿若片刻冻结一般,她低头想了很久,这才喟叹轻点了下头。
  苏绿幻心弦仿若被一个丝毫不懂音律的庸才弹拨了几个来回,她咬着嘴唇说道:“这个我应该做不到。”
  鬼荼笑笑,那笑容中却带了几分虚弱的无奈,突然一股莫名的劲风拍带着甘冽的芳草气息涌了进来,闻之令人如痴如醉。
  苏绿幻正在心神微荡,冷不防身后伸过来一把冰冷的如同鬼魅一般的凝冻之手,她被向后一扽,隔着几层衣衫,那股冷意竟是直至了她的心底。
  她整个人虚晃了两下,毫无征兆地重重砸到了地上,一回头,却见鬼荼已然将两手重叠置于了她后背之上,她凛然一惊,一股如寒泉般彻骨的凉意瞬间袭遍了全身,鬼荼厉声喝道:“还不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