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节又春风

  瘦西湖上几明月?谁更桥穹深处寻。
  岚光拱揖直堪扶,月过维扬梦也殊。
  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时值夜半,瘦西湖一览绝好风月,玉轮般的月亮映着平静的湖水,二十四桥上青砖有如砌上银霜。
  杜牧曾有一句写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只可惜了此夜大好光景,萧声但是未曾听到,反而听到金石相鸣,刀剑之声。
  看官权且移步湖心亭,亭八角点着琉璃灯,趁着皎白月光,亭中恍如白日,四围整齐摆着座椅,座上身着锦衣的中年男人们多半手捧茶盏看着亭中两人。
  这两人大概十七八岁,各是手持刀剑,俗话说拳怕少壮,这两个青年看样子斗了已经有不短时间,但仍然俱是龙行虎步,刀剑往来之间仿佛有惊风乍起。
  正胶着间,西首穿锦红袍这一位挺起钢刀,一个虎跃便冲着东首青年劈了下来,这一跃有同地崩山摧,刀锋所指几乎势不可挡。
  周围看官已经渐有叫好声响起。
  反观东首这青年,一身月白长衫,迎着刀锋不慌不忙,竟反手扣住长剑,一个后空翻凌空跃起,脚尖只一点,正中红袍青年握刀手腕,
  这一脚看似轻松,实则四两拨千斤,红袍青年身在半空中借不得力,不得已刀竟被一脚踢掉,再及落地,身着月白长衫的青年已经稳住身形,把剑尖递到了他胸口一寸之处。
  这一回,满座都响起叫好之声。
  见到这一幕,坐最东首太师椅的中年男人忍不住放下茶盏展颜一笑。
  这男人方脸浓眉,重颐阔面,一身玄黑锦袍,领口用金丝细密缝着小龙戏珠。他却只是简单的坐着,四平八稳之间便有龙盘虎踞的气派,想必也是练武大家。
  这一笑,身边坐的另一中年男人也侧过身子来贺道:“陶公,今日湖心比试,陶公子当仁不让又是年轻一辈的第一名啦!”
  听闻这话,被称为陶公的男人更是心喜,但还是摆手谦让道:“寻常比试,算不上什么第一的。”他顿了一顿,喝了口茶说道:“况且,这些个后辈之中,可还有一个小家伙没有现身呢!”陶公提起这小家伙,似乎也是头疼,但说归说,笑容却是不减反增。
  视线再回到亭中,红袍青年揉了揉手腕,捡起钢刀也不纠缠,当下红着脸对着那陶姓公子抱拳道:“陶家的醉云中果然是名不虚传,陶公子也真真是冠绝我等,佩服!”
  陶姓公子剑身一递便收,也同时抱拳道:“黄公子过奖了,在下也只是侥幸赢了罢了,况且这第一还是不敢当,毕竟还有一个人没来呢。”
  他说这话时眼角余光一扫周围的人,便有些失落难掩于脸上。
  周围坐着那些男人听到他这话,竟都有一些笑意,那黄公子进上一步又说道:“陶公子,只怕那人纵使来了,于你手中也走不出三合。”这话一出,周围的人已经差不多都低低笑了起来。
  那黄公子说这话也是并无恶意,只是想着同这位未来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热络关系,但他没曾想这话反倒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他话声还未断,陶公子已经反手背剑向亭外走去。
  亭外一片清秋风月,湖中渐渐亮起了灯火。
  所谓河灯一放三千里,中秋佳节僧人平民纷纷将灯盏放在纸船或者花盘里,置于水中随意漂浮,取一个纪念故人驱赶疾病的意思。而不知何时,原本被夜色笼罩的湖心亭旁已经漂满河灯,想必是湖畔居民以及大明寺的僧侣所为,一时间成百上千盏烛火亮起,放眼望去一片灿烂。
  河灯愈发聚拢过来,围坐亭子四周的中年男人们纷纷转过头去看河灯,上千盏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河灯随着暗流漂动,如同星河流转,可以谓是如梦如幻。
  小陶转身下亭,望着一片流光,神情落寞地低声念叨:“小风,今日河灯灿烂辉煌,你要是也在这里就好了,可惜你爱玩又总是到处乱跑,只怕是看不到了。”他也并不回头看亭子,就静静地看着湖面。
  视线再回到亭子里,一名略显富态的中年人已经走到亭中,这人虽说发福,但从走路的姿势上还是能看出练家子的功底,步步凝实平稳。
  这人走到亭中央,四遭拱手完便洪声说道:“各位接着看花,我庞虎要说的这段话已经好几年都没有新花样了,想必大家也都听腻了。”
  这话一出,满亭的人们都笑了起来,但也同时收回目光聚在这名叫庞虎的中年人身上。
  这庞虎声如洪钟,想来功底不浅,声音扩散开来,连河灯的烛火都被动摇,放眼望去一片火光波浪。
  他又接着说道:“大家也都清楚,湖心亭一年一试至今已有八年,十年前八月十五也就是咱们这一伙人做下决定,想来由我们老家伙出手既伤了身子也伤了情面,所以才定下由小辈出手比试,来决定每一年飞花令的归属。”
  “今夜的比试,看来又是陶公子陶樽拔得头筹,那么除去一个缺席的李春风,今番便将飞花令重新交由陶公保管。”
  说罢便示意身后侍者去取这飞花令。
  话声到此,亭外倏地一阵风动,看灯的陶樽却突然乍惊而起,抬头望去,河中密布的莲花灯迅速的沿着一个轨迹一盏一盏的熄灭下去,隐约可以见得一个身影如疾风一般在湖面上穿梭,每一步便有一盏河灯熄灭。
  看到这一幕,他略一思索反而露出笑容。
  等了你一个晚上,总算是来了。
  再说回亭中,那庞虎刚刚从身后接过侍者递过来的飞花令。这物件传自西域,相传是奇人异士用多重金属铸成,形如锥子,柄上用细碎的链子扣上无数金属飞花,这东西的用处咱们以后再讲,因为此刻飞花令即将易主。
  话说庞虎刚刚取出飞花令,以他老江湖的功底便也感觉到异样,刚欲做防卫,突然亭外聚拢的千盏河灯全部炸开。
  原来这河灯底暗藏了火药,这时众人突然醒悟过来,哪有什么流光灿烂银河轮转,千盏河灯原来是有人做了手脚才会同时聚拢到亭边,众高手只当是中秋佳节美景,又自负各人武艺高超并未防备。霎时间整片湖面变成火海光海,亭子里被耀日一般的光辉笼罩,众人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就在这时,那黑色身影骤然再次加速,如同一道幽光掠进亭中,庞虎暗道一声不好,河灯底的火药里显然掺杂了其他易于生烟的东西,炫目的强光过后,亭子里倏然溢满了浓烟。
  庞虎略一调息,已经闭住了气,到了他们这一层次,短时间的闭气自然不成问题,甚至要是到了再上面那一辈老家伙的层次,相传可以自封经脉闭气长达数年之久。
  话说回来,就是这一调息坏了事,这庞虎本就一手托着飞花令,浓烟肆溢之时另一只手本能的就掩了一下口鼻。
  就是这一晃的功夫,纵使他几乎瞬间劈手下探,但那飞花令已经不在庞虎手上!
  他只道无论轻功多横,绝不可能脚不点地飞来飞去,于是虽然深陷浓烟,还是依靠多年与人交手的经验,一声大喝伴着左手横劈下探,右手又凌厉上托意在夺人下颚。
  庞虎这人看着虽是发福如同一般富商,但那说起来也只是老虎打盹时脸上的一团和气,此刻发生的事情想来棘手,这位刀尖上舔过血的老江湖总算亮出了真手腕,他这两下可算是全力以赴,一劈一托之间身边浓烟顿散。
  想来如果是一般蟊贼,庞虎这两招下来,一条人命怕是要撂在这里,但越是这样庞虎越是心惊。
  因为他很清楚,刚刚那两招虽然凶狠,但他连敌人的衣服都未能碰到,而且这人如此急剧的腾挪身形甚至没有带起什么风来,烟雾也不曾散乱。
  庞虎心中不亚于翻江倒海,这人的轻功怎么可能如此诡异,江湖上能有这等造化的只怕他认识的就只有一个人,可那位老祖宗虽然生平随性,但怎么说也不会做出当亭偷盗这种事情来吧。
  那这么说来,恐怕就是最不愿意遇到的那一拨人了,也只有那般庞然的势力有本事搜罗到这种轻功高人了。
  想到这里,他背后连冷汗都惊了出来。
  这时,亭子西首鼓起一阵风来,风势渐起,随着一声喝,浓烟刹那间被震荡清明。
  庞虎这一出手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而旋即亭中的众位高手也反应过来,出手震开浓烟的正是刚刚比武那位黄公子的父亲,关西龙威镖局的掌门黄四海。
  众人虽说被烟火闭塞了视线,但也听也听得清刚刚庞虎出招,此刻黄四海出手震开烟雾,大家视线会聚庞虎,他是又羞又惊。
  羞是当着众人的面被人盗走飞花令,惊也是惊这盗令之人居然就当着满亭武林豪杰之面遁走身形。
  而这时黄四海却冷哼一声说道:“诸位朋友不必惊慌,这蟊贼今日怕是为送死而来!”
  而说完这一句他又看向稳坐东首的陶公说道:“归玉兄若是不嫌弃,今日便由我出手擒杀这小贼。”
  那稳坐东首的陶公,便是当今江湖鼎鼎大名的醉云剑主陶归玉。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时,黄四海却又抬首望向亭顶说道:“今日你盗了飞花令便走,或许还能多活几个时辰,可惜你太过猖狂不把我一亭子人放在眼里,盗了令还不快跑,那只怕这湖秋水便是你的葬身之地了!”
  话还未落,黄四海挥手一拂茶盏盖子,旋即那青瓷碗盖便激射向亭顶,众人只看到他一拂手,便是一道飞剑般的流光射过去。
  只先听一声轻如蚊蝇的踩瓦声,随即便是青瓷碗盖击穿亭顶的响声。
  一道飞快的身形突然从亭顶上跃下来,脚不点地向湖中飞去,而紧跟着黄四海探手从那红袍黄公子的腰间拔出钢刀,脚一点地也跟着飞身出亭。
  众人这时也起身望眼过去,黄四海这一刀和刚刚那青年的刀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虽说是同样的路子,但那青年的刀法可比作地崩山摧,气势够了而神韵不够,反观黄四海飞身挥出的这一刀如同罗刹追魂恶鬼索命,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险恶异常。
  这一招也就是黄四海得名黄一刀的成名刀法,山鬼一刀诀。
  黄四海毕竟是武林一霸,眨眼之间刀尖已经快要贴上那身影的后背,就在众人觉得这小贼即将被一刀挥成两段的时候,这人身影却突然一虚,只在水面上点了一下就又腾挪身形飞升上空,黄四海一刀挥出不中,力无可收,只得把刀背拍在水面上借力一跃。
  “妙空逸!”
  亭中传来一阵惊呼,那小贼刚刚使出来的分明是独步武林的轻功妙空逸!
  这就怪了,江湖中会这招的就只有成名已久的空空道人,也就是这轻功的创始人,这湖中的虚影虽说看不清楚,但大概也就十七八岁,又怎么可能是空空道人?
  亭中顿时一片哗然,已经有人凑到东首的陶归玉身边问道:“陶公,莫非湖中那位真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空空道人?”
  还未等陶归玉开口,又有人接话道:“大家看到的分明是老祖宗的妙空逸,湖中的那位必然是空空道长!”
  又有人接话说道:“老祖宗今日是什么雅兴,来逗我们开心?”
  也有人驳道:“那湖中人影眼看不超过二十岁,怎么可能是老祖宗,想必是遭恶人偷学了妙空逸!”
  紧接着便有人嗤道:“说得轻巧,空空道长的妙空剑只怕放眼前后五十年都找不到敌手,何来恶人能害得了老祖宗!”
  陶归玉听着他们争来争去也不搭话,他只是静静看着湖中,似有笑意。
  转眼再看湖边的陶樽,他在亭外看完这一出戏,居然是一点不慌,眼见着那身影晃过了黄四海的山鬼一刀,笑了一笑,竟也背剑在手飞身跃向湖面。
  黄四海虽说轻功不甚高明,但毕竟功力深厚,虽说溅了些水,这一刀拍在水上也让他得以从容飞身,挑了一处落脚。
  有了接力之处,黄四海架起钢刀,并不急着继续出刀,他眼神锁住那小贼,喝道:“你究竟是何人,又从何处盗学了这妙空逸。”
  那小贼听了这话也不回答,就于水面上一踏,再度飞起直奔亭子而去,黄四海怒道:“小贼,你若是讲清楚与空空道长有什么因缘,我或许还能饶你,没想到你如此无礼,等着吃我这一刀见鬼去吧!”
  旋即他震起刀锋,涌起全身气势,劈身一刀直追那小贼身影,这一刀当真是尽了他黄一刀的全力,以至于亭中庞虎之类都纷纷侧身。
  毕竟是号称一刀开关西的山鬼一刀诀!
  而那小贼还是飞身进了亭子,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想来众人更多的是忌惮身后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山鬼一刀,总之庞虎这样的功底,自视是没有能力完整接下这一刀。
  亭外湖面上的陶樽看这情形,面露惊慌之色旋即也飞身追了上去。
  遭了,这家伙玩大了,他怎么能挡得下山鬼一刀诀!?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小贼身形极快,居然直奔东首的陶归玉而去,众人心中暗忖:这小贼也是失智,好死不死居然挑了这里功力最深的陶公下手,也是他命该绝此。
  可更奇怪的是,陶归玉稳坐太师椅,身边本来凑过来的人纷纷忙不迭散开,而他却一动不动,甚至面有一丝对顽劣小辈恶作剧的笑意。
  你这小子,也亏你想的出来。
  那小贼身形从陶归玉身边一顿即过,有耳尖的人似乎听到他对陶归玉轻声说了一句:“陶叔叔救我。”
  这一身形刚过,山鬼一刀便到,紧随其后的陶樽在半空中惊呼一声,便要反手伸出长剑。
  就在这时,稳坐不动的陶归玉终于动了,他只一招手,陶樽刚伸出的剑便被引了过了,电光火石之间,陶归玉已经擎起长剑,只见他铁马一架,太师椅顿时被震得四分五裂。
  紧接着,众人只见一道白光划过,陶归玉已经横剑在前,两指抵住剑身,挽出一式醉云中剑法里的云中看月。
  山鬼一刀轰然而至,正被云中看月架住,气浪如同奔腾的大潮,拍向两边的众人,众人纷纷调息才能勉强稳住血气。
  湖水被气浪震起,一圈涟漪飞散。
  再看过去,黄四海刀势被架住,面色涌起一抹潮红,而陶归玉也略有一丝凝重,但身形并没有动。
  黄四海眼见一刀不得,作势就要起第二刀,后退一步道:“陶公!你莫不是想要放任蟊贼盗走飞花令?”
  陶归玉架住这一刀,也不戒备,随手把剑抛下,满面笑意的说道::“黄掌门的山鬼一刀诀果真是厉害,只是差点误伤了后辈,这小子并不是贼。”
  黄四海火气正大,哪里肯信,刀尖指着陶归玉背后刚要说话,陶樽又正好飞身入亭,对着黄四海说道:“黄叔叔,此人的确不是蟊贼,他是…”
  陶樽刚欲说明身份,奈何话语就被打断,不是别人,正是陶归玉身后的那个小子。
  他再次纵起轻功飞上亭顶,在脸上扯了一把,撕下一块类似薄纱的东西,然后大咧咧的在亭檐上坐下,冲着黄四海以及众人说道:
  “第一,我不是什么小蟊贼,飞花令也并未决定归属;第二,你想知道我与空空道人是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旋即使出神鬼莫测的妙空逸,众人还未及眨眼的功夫,他已经飞身晃进亭中,一手捧着飞花令坐在原本黄四海的座上,朗声说道:
  “在下便是空空道人的孙子,小空空李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