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风铃底下的人

  醒来后的第四天,夏知景就出院了。
  最终还是决定回自己的家住,她觉得那种刻意的迎合,没有必要。当然,夏知景还是很委婉地跟爸爸说,自己认床。
  出院当天,夏致说,已经定了酒店,说想一家三口一起吃顿饭。结果夏知景没能领会自家爸爸的意图,便表示说,这三个月,王阿姨照顾自己很辛苦,要一起去。
  王阿姨当然知道夏致背后的目的,便推迟说要回家整理东西。夏知景不答应,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加之吴玥的劝说,最后还是一起去了。
  那顿饭当然吃得很沉默甚至是压抑的。第一,吴玥只是看在女儿的份上坐在饭桌前,纯粹吃饭。第二,因为王阿姨也在,夏致不好说很多话,于是总是冷场。第三,夏知景自己的状态也不是很好,拿起筷子的那瞬间,脑袋就开始闪着画面了。
  三两人围着饭桌吃饭的画面,筷子夹肉的画面,饭桌下偷偷十指相扣的画面,还有某个人的眉目,看不清的眉目,可是明显感到那股浓厚的柔情
  每次越是这样模糊,感受越是强烈,心便越往下沉。
  最后,夏知景坚持不了了,吃了一半,很抱歉地表示,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休息。他们看着夏知景脸色煞白,很担心地说要不回医院再检查一下。夏知景坚持说,只是自己累了,最近没有睡好,回家好好睡一觉就好。
  看着夏知景,他们不好说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地小心翼翼。
  夏致知道,其实怪自己太心急了。她刚出院,就应该好好休息,是自己心急了。
  吴玥和王阿姨扶着夏知景先走,夏致一边结账一边给自己的司机打电话。可是等自己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她们已经上车了。
  看着车从自己的面前驶过,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本应该是最熟悉的人,可是终究陌生到冷漠了。
  对于夏致来说,此刻的感受就是,这是惩罚,连送自己亲女儿回家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是,这一切,怪谁呢!虽然彼此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是最大的错在自己身上。所以,只能说自己活该,对吗?
  夏致就那样一直站着,看着那辆车慢慢变小,直到看不见,直到自己的司机过来喊他,他才缓过神来。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认清,真的回不去了,没有机会了。
  人生有时真的很奇妙,这一次,他们俩的位子互换了。
  以前,不管夏致是上班还是出差,吴玥都会在门口送他,叮嘱他小心。每次她都会站很久,直到他消失在视线内,才慢慢回家,关上门。
  以前的每一次,都是她看着他走的。而这一次,终于是他看着她走了。
  也终于让他认清现实和死心了,没有谁回得去了,没有谁。就算他可以强大到操纵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他也不可以回到从前了。
  一直叱咤风云的成功男子,要意识到自己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刻,是要比常人付出更大的代价的。
  而且,总是可笑,这种时刻也总是出乎意料的平常,甚至渺小琐碎,比如此刻,他连送女儿回家都做不了。
  夏致转身走向车子的那一瞬间,一滴眼泪就那样兀自落下了。像夏天最后一只蝉,送走了夏天的最后一个落日,日落下了,就结束了。
  夏至五月,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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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里的夏知景,被吴玥扶回自己的房间,软瘫瘫地躺倒,她半眯着眼,确认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妈妈,然后很踏实地闭上眼了。她知道,接下来妈妈会给自己拉被子了,她也会像以前那样,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周围是,熟悉的光线,熟悉的床被,熟悉的枕头,一切的一切,都在加速酝酿着她的困意。
  是的,一直以来,只要可以躺着家里的床,她就可以得到极大的安全感。
  因为熟悉,因为可以放下戒备,因为床是不会离开你的,只有你离开它。
  这是一种笃定且确切的熟悉。
  而人,总是习惯于熟悉,而熟悉便是所谓的安全感,甚至是归属感。
  在这个自己不必害怕的熟悉里,夏知景终于轻易地睡着了。
  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一个人,紧紧地把她抱住,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她便也跟着他不着调地轻哼着。
  那是一种很舒适很放松的状态,像蝴蝶乘着风,像鸟儿滑了翔,也像鲸鱼在海深处晃荡,不费力地随着暗涌。
  极其放松的状态,总是在极其疲惫之后。
  夏知景是真的疲惫了,醒来后的这四天,在医院的每一个晚上都睡得不好。
  每个夜晚,关了灯以后,光线昏暗,意识就会异常清醒,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也会异常清晰。一切都在叨扰着她,让她不得不去想着那些失去了的记忆,那抓不透的模糊画面。
  那些画面,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把她往深渊处拉,她很害怕,她挣扎着,可是她无能为力。
  她只能紧紧地抱着自己,可是越是这样,身体便越是清楚地想起某种触感。人与人接触的触感,甚至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那些温度都会被感知和放大。
  每一晚,她都只能等到天快亮了,才能慢慢睡着。
  而今晚,她终于可以安稳地入睡了。
  一觉便畅通无阻地睡到自然醒,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到屁股了。
  夏知景迷糊着眨眼的时候,听到很清脆的声音,她开始以为是鸟声。可是越仔细听越觉得不对,那种清脆带着厚重拉长的回响,应该是撞击出来的,才有这种音效。
  夏知景翻了个身,面向太阳光的方向,阳台拉门的薄纱蒙着一个什么东西,它被悬挂在阳台檐下,它在风的吹动下晃荡着,那清脆的声音是它发出来的?
  夏知景的脑袋又闪动了一下,她像触电般倏地一下坐直了,那是鲸鱼风铃!
  第一次,如此肯定。
  如此肯定,肯定到让人疼痛。
  下了床,拉开窗帘,看清了,就是铜铸的鲸鱼风铃。
  夏知景站在那里,一只手还挂在窗帘上,被定住了,她又落泪了。
  她记起了,第一次看到这只鲸鱼风铃的情景。
  那时,风铃底下还站着一个人,那个被自己忘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