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老宅 3

  冼长檐原先是土匪头子出身,当时尚未来到江南,真正的发迹地是湘西的一座深山。他生来便没有父亲,七岁失恃,全凭小舅家施舍的一口粮,愣是把自己拉扯到二十岁。那会儿外有列强虎视眈眈,铁爪已经悄悄伸向大陆;内有逊清政府日渐式微,皇族虚张声势,改革不见诚意,民心尽失,全靠一口气儿勉强撑着半副空架子,而革命派的势力迅速壮大,覆盖南北,彼时在南昌一呼百应,各地纷纷起义独立。
  势头如摧枯拉朽一般,在这片神州大地上,清政权终于土崩瓦解。一时间举国上下,动荡不安。有言道,盛世产庸吏,乱世造枭雄,冼长檐看准时机,在湘西刚刚脱离清政府之际,迅速招揽兵卒,年纪轻轻地便当起了山大王。
  后来革命军北伐,一路上招兵买马,途径湘西时,便将冼长檐的兵给招安了。安远一役中,冼长檐带队夜渡长江,深入敌后,在敌军后方的粮仓大本营放了把火,一夜之间就给烧了个精光,并迅速形成包围圈,彻底斩断他们与外界的通道。前有虎狼之师,后有精锐堵截,敌军腹背受敌,弹尽粮绝,与革命军隔江苦苦支撑一周之后,终于缴械投降,全师被俘。
  这一役大获全胜,受到高度关注,而冼长檐作为当之无愧的首要功臣,更是备受瞩目,可以说,这一仗打出了冼长檐的名气。此后两年内,他连升三级,手下带的军队规模越来越庞大。北伐结束后,他休职一年,前往讲武堂学习受训,其间储备了大量的专业知识,领悟到很多军事才能,
  他从一个满身匪气的草寇头子,蜕变为一名善战果敢的正规军首长,这短短一年的经历,绝对算得上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跳板之一。而后来冼斯年出生,他躬亲教养,起居训诫,一应严苛之极,更是将刚过完17岁生辰的小儿子,直接扔进讲武堂,历练三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冼长檐一路摸爬滚打下来,坐上今天这个位置,成为江南六省说一不二的头号人物,个中辛苦锤炼,早在他的面相上留下了威厉严酷的痕迹。所以当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就会显得格外严肃,令人生畏。
  而他不笑的时候居多。
  跟钟吟打了招呼,语气不咸不淡的,随后冼长檐宣布开饭。
  这是钟吟第一次见他,家事与私事交织,上一辈和这一辈的恩怨未了,使得她的内心情绪十分复杂。而初次面对这样的大人物,又多少有点紧张,一双手放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攥住裙子。
  突然,一只宽大而温暖的手覆了过来,包住了她的手背。钟吟抬头望过去,面露讶色。冼斯年却并没有回视,只是不动声色地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钟吟的心里蓦地宁静下来。
  席间大多是冼玉律和冼公明把话闲聊,说起冼公明甫一归国,便是载着满身荣誉而来,手上还有两支曲子未竟,因城中人多喧嚣而搬去鉴湖府邸,确实是个明智的决定——不过这些,钟吟早在乐越的口中得知了。
  冼长檐突然开口,问道:“吟小姐姓钟?”
  钟吟点头。
  “打小生长在应州?”
  钟吟不明所以,仍旧点头。
  冼长檐似是叹息,道:“那还真巧,不知你认不认识……”
  “爸——”
  冼斯年的声音不高,但很沉,掷地有声地打断了原本的对话。
  一时间,整个餐厅也平静了,半晌只听见冼夫人放下筷子的响动,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大,语气颇缓,道:“这里没人是聋子,都听得到,你不会跟你爸爸好好说话?”
  冼斯年皱眉,没吭声。
  主位的冼长檐撂下碗筷站起来,扔下一句:“跟我来。”
  冼斯年沉吟了一会儿,松开钟吟的手,跟着父亲上了楼。
  冼夫人重新拿起筷子,略带歉意对钟吟道:“没什么事,他们父子从来都是这样,一见面就不消停,让你见笑了,咱们继续吃饭吧。”
  书房里,冼长檐背对着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凝视着墙上高挂的一副威严人像,一言不发地站着。冼斯年随后走了进来,也一言不发地站着。
  这父子俩的脾性到底是如出一辙。
  过了一会儿,冼长檐率先发问:“那个小姑娘到底是谁?她很有可能是钟犀从的女儿,你知不知道?”
  冼斯年道:“知道,她就是钟家人。”
  冼长檐猛然回身,喝道:“知道你还这么做,你疯了?”
  随即是一段漫长的沉默。沉默中,冼斯年脸上始终淡淡的,仿佛一点都不在意父亲对此事的态度与评议。良久,冼长檐问:“你是真喜欢她?”
  冼斯年像是低头约略思索了一下后,便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以后呢,结婚?”
  “说不定会。”
  “你确定你这么做是因为真心喜欢她,而不是为了方泓嘉?”
  冼斯年扯了扯唇,笑得有点古怪。
  “她都走多少年了,爸,您怎么还提她?”
  冼长檐冷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乐意提起她?你这一生就败在女人身上了。可是钟家这个女孩子,你最好给我想清楚再做决断,她不是方泓嘉,不能由着你胡来。”
  冼斯年道:“她当然不是方泓嘉,更不是其他的某一个谁,我也从没把她当成替身,您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今儿我带她回家,您就预备为难人了,可现如今这个社会,男女之间,讲究个你情我愿,倘若哪天我们之间再无情愿可言,便就是分道扬镳之时了,都用不着您开口。世事难料,一切尚未定局,您现在忧虑得过早了。”
  见冼长檐没应话,冼斯年便晓得自己这番话说动了他,因而又道:“不好叫楼下久等,儿子先下去了,您慢慢来。”
  说完,冼斯年转过身,拉开门,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望着儿子的背影,冼长檐心中闪过一阵无端的苍凉,眼中的锋利慢慢收起来。长叹一声,道:“但愿如此吧。”
  晚饭后,冼斯年拒绝了母亲所提的饭后喝茶小坐的邀请,带着钟吟先走了。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缓缓行驶,山下是灯海浩瀚的元州城,所谓万家灯火,就这么一眼,便直直地望进心里头了。
  晚饭喝了点酒,而钟吟向来不甚胜酒力,容易上脸,头歪在副驾驶的窗沿儿上,一双秋瞳里,几乎把整座元州城的流光全装下了。
  冼斯年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伸出去,两指往她额头上一贴。
  “想什么呢?喝多了?”
  钟吟摇摇头:“想事儿。”
  “什么事儿?”
  “不告诉你。”
  “哦。”
  莫名地,有一种沾着点微醺意味的氤氲,在车内攀升起来。冼斯年侧头看过去,小丫头脸红红的,眼睛微合,俨然是一副醉态。
  “看路。”她冷不丁地出声。
  他听话地把头转回去,唇边却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他无意间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心中仿佛被重重一击,蓦地有些沉重。
  自己最近好像经常笑。
  “冼斯年。”
  “嗯?”
  “我在想,刚刚走的时候,你妈妈跟我说,让我以后没事儿常过来坐坐,陪她说说话。我答应了,你说,我这算不算骗人?”
  “不算,以后就算我不在,你自己也能过来,我让项勣开车接应你。”
  钟吟睁开眼,沉默了一会儿。
  车拐过一个急弯,进入到下一层的坡路。
  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慢慢开口道:“冼斯年,我病好了。”
  车猛然提速,冲出去五米后,才又缓缓降下速来。他想起来那日在越池公馆,自己拦住发脾气的钟吟,强硬地发出病好才能走的“命令”。
  冼斯年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微微曲着,不轻不重地叩下去,一下,两下……他转头看向窗外,树影婆娑间,疾驰的车速将原本熠熠的明灯,划成参差模糊的一线微光。他不动声色道:“想回去了?回吧。”
  得啦,放过她吧。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