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点喜欢

  冼斯年好像这几日是真的闲得要命,晚上竟又赶着饭点儿回来。毫无悬念,四个人各自埋头苦吃,从头至尾都悄无声息的,连碗筷碰撞的清脆声都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因为薛妈中午的几句话,钟吟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只用了半碗细粥就离席上楼去了。
  盯着她的背影,冼斯年问:“她怎么了?”
  薛妈也停了箸,“兴许是昨晚没睡好,您一会儿上去瞧瞧吧。”
  冼斯年却立马收回目光,夹了一筷子菜,面无表情道:“让她自己烦着吧,我还有一堆要事要忙,没空搭理她。”
  钟吟在楼上躺了一会儿,心里却愈发烦乱,最后索性起身坐到窗边的小沙发上,随手拿起那晚冼斯年翻过的画报看。
  门外响起一串沉着有力的脚步声,冼斯年在走廊里正和项勣做着简短的口头交代,那断断续续的低沉嗓音让钟吟更加心烦意乱。房门被突然打开,冼斯年站在门口打量着整间屋子,钟吟皱眉道:“敲门。”
  冼斯年问:“我在自己家里为什么要敲门。”
  “你都不清楚我正在房间里做什么,万一撞见一些不方便的事呢?”
  冼斯年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那眼神和刚刚打量屋子时的殊无二致。
  “但事实是,你看起来现在很方便。”
  “这是我房间,出于礼貌你也应该先敲门。”
  冼斯年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错了,这是我房间。”
  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原本立定站在走廊里的项勣立刻推着一排男士服装进来,停到了窗前的位置上。
  钟吟想起他昨晚说的话,这确实是主卧,连她睡的床都算是从他手里霸占来的。她二话没说,站起来就往外走:“那我走,我去别的房间总可以吧?”
  冼斯年长臂一伸,拦住去路,“整座房子里,除了这间以外没有你能住的房间。”
  钟吟一时气结,抬起头却反倒笑了,“您一根汗毛比我腰还粗,这金贵的公馆我是住不起了,这就走,不叨扰您了。”
  年轻的将军脸上一片淡然,语气却十分强硬:“你病好之前不准离开这里。”
  她没接话,这声响也就慢慢静下去了。项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了出去,只剩僵持不下的二人各自沉默着,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
  钟吟的头微微垂下,眼睛盯着柚木地板上刚刚被衣架滑轮划过的痕迹,很浅的一道,倘若用棉布制的鞋底轻轻一蹭,便即刻就消下去了。若是换成水门汀的地板,兴许就不会留下划痕了,水门汀制成的地板细洁平整,莫要说滑轮,便是人走上去都要仔细着点儿,上面滑溜滑溜的,一不当心就要磕煞了。她心说人要是也像这样该多好,百毒不侵一般的躯体,反而还要教那些来踩脚的人统统扑倒,以后但凡见者都会不由得敬畏起来,莫敢来犯。
  其实这么多天里,钟吟一直在反复猜想,冼斯年的真正意图到底是什么。那个众口相传的喜欢给人枪子儿吃的冷血将军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而这些天里与她嘴上手上总有些如置气般计较的这个男人,同样也是真的冼斯年。
  然而她却总觉得,从宋府晚宴的那夜始,后来的这一切都显得过分巧合。
  薛妈今日的无心之言在她心里敲了个警钟——冼斯年确然是个有心人,而且他这一颗心深沉如古潭渊薮,令人仿佛面临着巨大的未知而感到彷徨无力,永远猜不到他手里的下一枚棋子,到底会落在何处。
  这样一个阅人无数、严谨周密的人,怎么会轻易地让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住进他的家中,甚至夜里同处一室,白日里同桌而食?只怕早在她住进这间房子以前,她往上数祖宗十八代都被他查了个底儿掉,摸了个门儿清,那么他自然也就知道,她姓钟,冠的是应州城前任总兵钟犀从的姓氏,是钟家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支血脉。如若他查得再细一点,也许还会发现更深一层的秘密,然而以目前的形势,他应该想不到这一层。
  但此外的那些也已经够了,足够他看清一些事情,明白他和她之间,隔着的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从十九岁到如今,她每每午夜梦回,所看到和听到的都是漫天抹不开的浓稠血色和几欲震破她耳膜的枪炮轰鸣,即便猛然醒来翻身坐起,可鼻尖却仿佛仍旧萦绕着未散的血腥气。她没有一天是安稳入睡的,然而这些夜色里的秘辛,却成为她永不能曝于天光之下的心哀。
  她孑然一身于尘世里踽踽独行,独自搬来元州城,其实本不是为了寻仇而来,也并没有想着一定要手刃仇人。偏安一隅,不过是为了不愿辜负父亲母亲拼尽全力保下她的那一点希冀。她只想好好地活这一生,可为什么,他偏偏要来到她的面前?
  在她心底最深处,有一个十分残忍的答案正在隐隐冒头。
  用这样的方式赶尽杀绝么?那未免也太得不偿失。
  钟吟抬起头直视他,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冼斯年,我觉得你有点喜欢我,你觉得呢?”
  男人眉关成川,缓缓放下那条如桎梏般阻挡了她去路的手臂,古潭一样的眼眸里没有半点光亮,黑得吓人,他把手插进裤兜里,极慢地在唇边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在说什么梦话?”
  钟吟却如释重负一般舒了口气,清冷的表情稍稍破碎,挑了挑眉,道:“那就是没有?那很好,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当我是真的在说梦话吧。”
  冼斯年分明有些不悦,却笑得愈发古怪:“就算是梦话那也是你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烦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何出此言?”
  她往前走了一步,两人靠得非常之近,恍惚又回到在宋府湖边的那个晚上,他们之间也挨得这样近,而她的胸前还别有一枝他送的玫瑰花。她伸出手抻了抻他的肩章,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冼斯年,我这个人平时看着冷淡,但说动心也很容易,千万别对我太好,我怕你有一天会后悔。”
  冼斯年脸上难得露出愣怔失神的神情,虽然快得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但仍是被她给捉个正着。她倒是开怀了,一扫适才的不豫,眉眼俱弯,从容自若地从他身前退开,笑道:“不过刚刚听到了你的回应,我暂时可以放心了,老规矩,沙发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