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回到我新租的房子,家里空荡荡的,只有简单的陈设和家电毫无生活气息。想起两年多前刚来SH的样子,变化太大了。想着想着电话响了,是江雪。
  “睡了么。”
  “没呢,刚到家,刚找朋友换了下车,我们那车现在不太方便。”
  “是换着开还是?”
  “先换着开一段时间,以后再说。”我解释道。
  “哦。那就行。没给人添麻烦吧?”
  “没……这么晚还不睡,怎么了?”
  “哦,我是想说,你看到那条短信没有,”
  “什么短信,我没注意啊?我现在看,你等下。”
  “那你看吧,我先挂了。”
  “哦。”
  挂了电话我翻起了收件箱,应该是刚才开车听歌没有听到提示声音。
  高晋,我觉得你应该为了白天的事给林明道歉。他也没有恶意,只是他的消费理念与你有些不同说了一句这么多钱,是不是也没有太大的事。后面的内容还很多,都是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我无心看下去。锁上手机。怎么一向聪明伶俐的江雪会跟我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我给那个人道歉才算这事翻篇儿?不是应该给我道歉吗?合着我还有错儿了?我很想电话打过去问林明个杂碎到底又说了什么,可最后还是放弃了。算了,懒得理会这种人了,由他去吧。我不想因为这点屁事就搞的鸡飞狗跳兴师动众的。回了一条短信,嗯,好的。我明白。把电话扔到一旁摊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微亮了,是被冻醒的。迷糊地起来拉上窗帘想再睡会儿可又想到今天还要去见几个供应商,我已经一个多礼拜没有到店里去过了,都是在遥控指挥。我还要赚钱,为了这昂贵的开支,还要道歉,为了她能安心地养病,我真是越来越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了。
  到店里处理了一大堆积压的设计稿子和一些客户电话沟通了一小天,感觉到饿时看看表已经傍晚了。又是一天也不知道江雪那边今天怎么样了。店里的装修是我和她当时一起定的,租的是一栋老式花园洋房,面积不是很大,原来就是做艺术品的已经打通了一楼的房间所以基本没有大的改动,门口处放了两盆大的盆栽,走过一条三米左右的长廊,墙上做了一排立体的展示窗口摆着一些成品。往里走右拐进入展示厅,六个长方形展示柜摆放一些定制款成品和宝石分散在四周,中间做了一个八仙桌样式的大号陈列柜。摆几个大西洋花瓶,一个立式西洋钟几盆兰花点缀下整体色调就算OK了。简单大方,又不失贵气。毕竟你陈列的东西已经够奢华的了,再折腾就画蛇添足了。二楼做了一个独立的会客厅偏中式风格,顶上一个长方形中式水彩画吊灯,墙上挂了几幅字画,中间一套茶具,四周几个中式红木沙发。最里面是我常待的地方,与外面隔了一个珍宝架放了些小把玩,我总觉着做个门显得屋子小气了。四个大号保险柜贴着后墙放着,前面一张办公桌一台笔记本,上面有些纸笔杂志设计稿,还有一个江雪送我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根富贵竹。这房子最大的好处是后面有个小院子,不大,两张大的太阳伞底下一张长条木质桌子,几把椅子。草坪上有个秋千,欧式的那种。草坪有专门的工人修理每个月一千块,还帮你种种花什么的。不管谁来都说这完全可以改个迷你型的高尔夫,我拒绝了,我可不想让这群人没事儿把我这儿当据点。江雪总说我们这行业略浮夸希望我沉稳一些,当初我想选个欧式风格的二楼装修,她坚持拒绝了。不过事后发觉这个整体效果也不错,一楼以珠光宝气展示,二楼四平八稳地喝茶谈事,也挺好的。
  本想着等结了婚重新再把货提升一个台阶,现在看来只有等等了。关了电脑我驱车驶往江雪家,一是饿了,二是想借着吃饭时当她的面随了她,又或者是他的愿。——道歉。
  孙子兴许知道我今晚会来,我进门时他毫不意外。还主动跟我打招呼,“来了啊。”好像这他妈是他家,我不由冷笑。“还真特么拿自己不当外人了,忘了你当初收钱时那副嘴脸了。”可我还是笑脸敷衍“嗯,嗯。”我真虚伪。
  吃饭前我问林姐今天的情况,告诉我都还好就放心了。
  “今天药吃了没?”我进卧室问江雪,
  “哟,这电视装上了啊。”我看着墙上新挂着我为她买的电视心想着速度还挺快的啊。
  “嗯,是啊,林明装的。”她满意地说着,好像这电视是那孙子买的。
  “行,药吃了没?感觉怎么样?”这时候我还不屑去争这些虚的,只要她舒坦就行了。我懒得搭理那孙子,跟后宫争宠似的。
  她点点头,“吃过了,就是苦。还好林明给我切了水果。”她居然开始习惯性的当着我的面夸赞这个人了,这是在暗示我林明也可以把她照顾的很好吗?我觉着自找没趣进了厨房。
  “今儿吃什么啊?林姐。”
  “啊,高先生,今天有鱼、虾、肉末蒸蛋、小米粥、米饭、还有两个青菜,你看够不够?”林姐倒是真的很尽心尽力,每次来的菜都做法不会重样。
  “成,你用高压锅给我做个排骨吧,家里还有吗?”
  “有有有,今天刚送来的,新鲜滴。”
  “成,你菜没摘吧?我帮你摘菜吧。你做排骨。”说着我就拿起两把青菜洗了起来。她拦着不让我做,说一个人忙得过来。
  “哎呀,甭客气了,又不是没干过。”
  “诶,林姐,你老公干嘛的啊?”我一边摘着青菜一边和她聊起家常。
  “我老公是个酒鬼,每天就在家里待着。”
  “哦,那你一个人养小孩压力也蛮大的哦。”
  “哎,都是生活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林姐说的特轻松随意,我开始有点敬佩这样一个女人,同时又有些同情。婚姻对女人来说真的是第二次投胎啊。
  “你小孩多大了,林姐。”
  “刚上小学,二年级。”
  “那你生孩子够早的啊,我看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啊。孩子都这么大了。”
  “农村嘛,结婚早。哪像大城市。”
  “诶对了,江莱呢?她去哪了”我忽然想起来没瞧见江莱。
  “哦,江小姐啊,她说她去会几个同学,过几天回来。走时还让我告诉你一声,我一忙着做饭就给忘了。”林姐一拍脑门说道。
  “哦,没事。”我继续心不在焉的摘着菜,我帮林姐打着下手不多时菜就齐了。我喊他们俩出来吃饭,俩人有说有笑的从里面出来。
  我是确实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了,给江雪夹了几口菜就自顾着吃了起来。半饱时搭了个话,给林明道了个歉,他显然没感到惊讶欣然接受了我虚伪的歉意,这让我更加确信是这孙子在背后说我坏话了。这并不奇怪,我权当是他自卑懦弱的另一种体现。不是吗?
  江雪问了我几句最近的生意后就又开始和林明聊起他们大学时的事,我没仔细听,偶尔陪笑下自顾着吃。我突然发现林姐光吃碗里的饭也不怎么吃菜,夹菜也都是挑着素菜,夹了几块排骨给她。
  “别光吃素啊,林姐,家里又不是缺肉,别弄的跟受气小媳妇似的啊。”
  她噗嗤地笑了,“高先生,你还真幽默哦。”
  “哈,你以后也别叫高先生了,叫我名就行了。”
  她直摇头,“那怎么行的哦。”
  我想想,她这南方口音本就酥软,又带了点怯懦,“那就叫小高吧。”
  她想想,“好像还是别扭,”
  江雪也想了半天,“叫大哥?”
  “我叫她林姐,她叫我大哥?”我看着江雪,饭差点儿没喷出来。这论的什么辈儿啊。
  “得,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吧。”我也不想琢磨这事儿了,气氛也稍微好些了。
  家里有两个这样的男人总是会有些气氛诡异,看她也没什么事吃了饭我就走了。她也没留我,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
  我无心和林明在这个时候计较,之后的半个月里除了每天和负责江雪治疗几个医生沟通之外还要面对这突然抽出的几十万的窟窿,江雪的钱我还是给她打了回去,我不想动她的保命钱。好在及时进来的几笔货款填补了一些,没有影响到生意上的周转。我开始重新调配每一笔资金流动周期保证今后的开销。按部就班地做事,跑医院,采购她的各项用品。把她每一次的最新报告整理出来发给一些托人找的有些来头的医生,求医问药是我除了生意之外唯一的事。飞了一次RB无果,飞了两次BJ无果,但我并未放弃希望因为江雪已经越来越虚弱,我意识到这不是个好的兆头,我迫切的需要更有效的治疗。中间带着江雪去了一次那个周医生那又开了一堆的药回来。江雪说这样开销太大了,我劝她等肿瘤小了就好了,现在恢复阶段难免的。但开完药后没几天的新检查报告终于把这宁静打破,肿瘤又大了,她又开始感到背痛了。据她所说比上次痛得更厉害了,我急忙给几个医生打了电话。宋医生让我明天早上过去找她。BJ的两个教授告诉我应该是化疗没有起到很好的药效,没有遏制住肿瘤的生长,只能换药了。我的心再次落入谷底。林明在一旁呆若木鸡地看着我安慰江雪,开始不再多话。
  “没事的,换一种化疗药就是了,你别担心。”我抚着她的头发,她并没有出现别的病人大量脱发的情况,尽管也会掉,但是不多,很少。宋医生说是因为进口药物的关系。
  “我的身体还能承受住第二次化疗么?”她无助地望着我。
  “挺过这一次就会好了,这次是靶向治疗。”
  “如果这次还不好呢?一直化到死么?”她激动了。
  “怎么会呢,傻孩子,这次我们会先做一个大的生化检查,然后再定药剂。治病么,总是会有一个过程,上一次还是相对保守的治疗方案。摸查你的身体,这次就可以针对性的了。”我也不知当时怎么就编出这么一套听起来特别符合逻辑推理的谎话,大概是听医生说的专业术语多了,居然把她给懵住了。但如果换药生化检查的确是真的。说了半天的鬼话总算是把她哄睡着了。我也走了。
  上午八点半我就等在宋医生办公室门外了,九点她准时出现。我第一个进去了。
  “咱们长话短说,”她把水杯放下直接开门见山。
  “小江的情况不太乐观,上一次的化疗没有起到作用,这一次只能试一下靶向治疗。但是这种靶向化疗对人体的伤害可能会更大,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
  “我明白,可她现在的身体能承受的住这么大的化疗么,现在离上次化疗只过去了三个多礼拜。”
  “对,这也是我担心的,可是又必须做。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但这次化疗前会做一个大的生化检查,看她是否具备这次化疗的一些条件和用药处方。这个检查结果要一个星期才能拿到,这一个星期你们可以好好准备一下。”
  “那如果这次还是失败呢?”虽然焦灼但我还是保持着理智和冷静对待和她的沟通,因为她嘴里的每一个字现在对我都格外重要。
  “那就只有靶向口服药片了。”宋医生直接了当的告诉了我,我已经很清楚这种口服药片的意义了,来之前我已经查询过大量的资料,这种口服药片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癌症晚期病人的疼痛和心理压力罢了,大多数情况下对治疗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说白了就是让人们在最后的时候能稍微的好过一些,不避接受化疗带来的摧残副作用。——给将死之人吃的。
  而如果不选择化疗,江雪现在的身体只会被癌细胞更加肆无忌惮的攻击变得越来越糟,最终扩散。她已经没有办法选择有质量的生活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唯一的出路。已经没得选了不是吗?如果她放弃化疗我又该怎样做?从办公室出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直到我回去时也没有想出来。
  “帮我联系医院,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入院检查。”她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我默许答应,她没有把这个难题留给我,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种局面下同这样一个睿智的女**往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你既不想让她感到你身上的负能量,又不知怎样缓解她心里的苦,很复杂的心情。
  那一个星期我陪她待在医院,林明说他出差了。我愿意相信他的理由,但抑制不住的认为他是不愿到肺内科的病房,这里像是生死门的边缘左脚在阴间右脚在人间。几乎每天都会迎来了谁送走了谁,生命在这里显得没那么顽强,人们尽可能地避免交谈有关谁又离开了的话题,他们都不愿放弃活着的希望。我见过状如铁牛的人被化疗和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也见过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不愿接受事实哭闹着的人。他们都没有那么坚强,只是没了选择。如果有的选,我这辈子都不会踏进那个病房。
  我还在用着江雪未婚夫的身份在病房与办公室穿梭着,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周围的人都说她好福气,找了这样一个好老公。我们都不愿解释,只是笑笑。那些天她一直把我的手压在身下,她背部疼痛的位置。说有个暖暖的东西在下面垫着好像就会没那么疼了,偶尔还会让我攥成拳头顶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疗法,也许是她创新的吧。那七天里我特别想念床,因为我只能坐着。困得不行了就趴在床边打个盹。她多数时间都在眯着,疼的不行了我就给她讲故事,连七个小矮人的故事都被我编成了新的版本。她说我总是能把童话故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成大人才听得懂的故事,我想我胡说八道的本事大概就是从那里开始的。我告诉她其实我们都是猴子强奸来的,在远古时代根本没有结婚这一说,瞧见谁是谁了,拉过来就交配。直到后来有了火,猴子们可以得到有质量的睡眠了才开始饱暖思**出现有质量的***,这才让人类的基因得以改良一代代到今天。谈恋爱什么的都是近些年才流行起来的事,你看那过去指腹为婚和父母之命都是很好的佐证,说明人类从一开始是根本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切都源于动物本能。爱情什么的都是人们有了思想以后强加在性之上的,所以还是不要太较真儿的好。人类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咱犯不着非扯着脖子跟老祖宗过不去。我还告诉她在北方有句特别找茬儿的话,叫你瞅啥。搁几年前我保证会说瞅你咋的,但现在我一定会跟人说对不起大哥,我错了,真错了。我现在惜命的很。其实我是想给她心理垫个底,万一哪天林明那孙子突然溜了别心里太难过,活着比什么都强。大人的世界里,早已没有童谣。我没那么高大,只是个小市民,哪怕花再多的钱我依旧心甘情愿养着她,我不愿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离我而去,权当我是自私吧。
  七天后各项检查结果出来后开始进行第二次化疗,这次的反应要比上一次凶猛,结束以后就出现了药物反应。盗汗、呕吐,失眠,疼痛,心慌,焦虑。她再也听不进我任何的话,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我知道,是疼的。她告诉我像是有一支巨大的针管在吸她的血和骨髓,快要抽干了。血管是冰冷的,骨头是酥的。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煎熬,比曾经纪录片里看到的吸毒者毒瘾发作还要恐怖,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一次次找医生或护士,期间有一次是副院长亲自带着整个科室的医生过来的,我托了人,期望能有一些方法缓解她的这种症状。但当他们告诉我这是正常现象时我只能在一旁静静的坐着,任由她抓挠着我的手臂。三天,她没睡,我也没睡。第四日我趴在床上感到旁边有人在摸我,是她在望着我。眼睛空洞无神,嘴唇上裂着唇皮,我想她一定是饿了,三天没吃东西了,只喝了水全靠输营养液撑着。
  “是不是饿了?”
  她点点头,我让她等我,我飞快地跑到医院门口买了一碗白粥和几个小菜。医院门口的饭店这点还是好的,二十四小时开着,甭管什么时候去都能有病人能入口的东西。她勉强吃了几口全都吐了出来,我特别不忍心看她的那副胆汁儿都吐干净的样子,但我还是问她。
  “还吃吗?”她示意我继续,就那样吃几口吐掉,接着吃再吐。反复了几次她放弃了。她躺下后终于睡了,我猜测应该是过去了。闻着自己身上的酸臭让我想起来已经十天没洗澡了,只有林姐给我送了两次换洗衣服。下午时她醒了,脸色苍白。
  “我好些了,你回去睡一觉吧,让林姐过来就行。”
  “我不放心你。”
  “没事的,已经熬过去了,你要是倒了,就麻烦了。”她示意我不要啰嗦快点走,没力气同我废话。于是我给林姐打了电话,她来后我打了个车回家了,我不敢开车怕猝死在方向盘上。
  洗澡时发现找不到我常用的沐浴露了,顶着水珠四下张望,哪去了呢?恍然大悟这是她家,我的东西已经被我拿到了新租的房子。:“哎,怎么跑这里来了。”
  洗完澡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不愿去床上,觉得那不是我该睡的地方了。人在极度劳困时是不会睡太久的,两三个小时候我就醒了。我以为睡了二十几个小时心想这下糟了,可看看手机上的日期还是当天,心才安了。家里被林姐收拾的一尘不染,连电视后面的死角处都干干净净,那些原本堆的乱七八糟的补品应该也被放起来了,家里看起来很舒服。我不敢多待回自己的小窝换了身衣服又去医院了,路上和几个医生、营养师通了下电话,都是些老生常谈正常现象,只有营养师告诉我晚点会把食谱发到我手机上。后来有人说我这些钱花的有些冤枉,但我不这样认为,至少我还有个可以商量的人不是吗?我的无助不比江雪的少。
  到了医院林姐就告诉我宋医生找我,不敢怠慢我急忙跑去。
  “诶,小心”我撞倒了一个小护士,她手里的药瓶如果不是她拼死护着怕是要被我撞翻了。这可吓了我一大跳,这里的每个病人可都是在等着救命的,万一出个差错我怕是要悔恨终生了。
  “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我急忙上下打量着她手里的药和她的身上,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事没事,走路看着点啊,这里是病房啊,撞倒病人怎么办啊。”她从地上起来拍打着裤子。她虽然戴着口罩但我看着可怎么有点眼熟呢?再看胸牌上的名字。
  “王娇娇?”我怕是重名,还不敢确认。
  “什么事?”她抬头看我,完全不记得我了。
  “你忘了,就那个,复诊台。”我一时不知怎样提示她才能让她想起来
  “什么复诊台?你没事儿吧?”她起身要走,我一把拽住了她。
  “你怎么忘了呢,就那个,我去取报告。二十九那个。”
  她忽然明白了,“哦~~~我想起来了,那个拿报告的是吧?”
  “对对对……拿报告的……”
  “你在这是?”她指了指病房,
  “我……我女朋友在这层住院,刚化完疗。你不是在复诊台么?”
  “哦。我们半年轮一次班,科室之间会流动,毕竟这里……”我明白她的意思,这里除了医生必须要坚守岗位之外,对护士来讲长期面对的都是癌症晚期病人的确是不光是心理上的折磨,也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而且这种科室的病房在这所医院里属于最累最头疼的病房,谁都不愿长期在这干下去。深更半夜说抢救就抢救在这里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所以轮值是必然的。
  “明白,明白,那你先忙,回头再聊。”说着我就告别她去办公室了。
  “诶你们在哪个床啊?”她在后面喊我。
  “一床。一床。”
  宋医生的办公室门外排着大队,都是些病人家属,每个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哎,摊上这种病真是……排了十多分钟宋医生看到了我,招手示意我先进去。
  “你们先等一下,我要先和这位家属谈一下。”她同外面的人解释着,关上了门。
  “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下后面的治疗,谈话之前我希望你能有个心理准备。”她给我倒了一杯水。
  “嗯。明白。宋医生,您说吧。”我准备迎接最坏的结果。
  “从她的药物反应和身体机能来看,也许这次化疗不会有太大的效果,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她后面可能会出现一系列的并发症。”医生说话总是喜欢说一半留一半,我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但还是可以理解,毕竟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把他们原本救死扶伤的医者变成了一种机器,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失败家属很容易就接受不了引发麻烦。
  “宋医生我明白,您就有什么说什么吧,我能承受得住,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看我们打交道也有一个多月了。”我尽力地解释
  “那好吧,我想你也对这个病有一些基本了解了,我也知道你在外面没少跑医院和研究院这些地方。”
  “是这样的,她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化疗这种事你也知道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甚至是反过来。已经两次大的化疗了,身体的各个器官都不会像从前一样那么好的抵抗力了,会开始逐渐出现盗汗、肠胃混乱更加严重、各个器官逐渐开始衰竭、甚至是扩散。”
  “她现在睡觉是会出现盗汗的现象,每天晚上至少换一次枕巾。吐的也确实比上次厉害。”
  “这些都不是很好的迹象,但也是癌症病人的常见现象。所以我希望你能提前有一个心理准备。”
  “嗯,明白。不到最后就是各占百分之五十么,对么?”
  她微微地点点头,也很无奈。“嗯,是。另外就是我们的床位也很紧张,你也看到了,每天大量的病患,其实医院是一个病菌很多的地方,这点你也清楚。她在这个时候抵抗力是非常弱的,所以我建议你们回家疗养。起码从舒适度和饮食上更有助于她的恢复。”
  她说的有道理,我同意她的这个观点。
  “嗯,明白,那您看我们需要注意些什么,还有就是如果她一旦身体有什么不适的时候或者说出现什么情况时我该如何自治,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注意通风,但是千万不能感冒,这个时候一旦感冒一定会引发一系列的并发症,每个星期要查一次血,这是一定的。白细胞一旦偏高就是件很麻烦的事。”
  “可是她现在白细胞也是高于常人的啊?”
  “现在这个数值还是正常的,对于她这样的癌症患者来说,因为你自带癌细胞本身就会白细胞值偏高。只要身体没有出现大的其他反应就说明是正常的。”
  “如果她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随时二十四小时给我打电话。我等下会告诉你我的号码……”她最后这句话给我吃了定心丸,万分感谢了她我从里面出来。虽然她之所以能把她的私人电话告诉我是因为受到副院长的影响,但还是很感谢她的诚恳,起码让我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步步正确地面对和处理后面发生的。这起了很大的作用。可在那时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人一定要有人民币,也没有想到她的医者仁心。这一点我很惭愧。
  晚上的时候王娇娇特意来看望了下江雪并和她交换了电话,让我们回去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她,虽然帮不上大忙,但是一些简单的可以告诉我们如何处置。如果再来复查可以帮我提前挂号,节省很多等待的时间。这让我很感谢她在那时对我们伸出的援手,萍水相逢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我对她的印象也不再是那个对我冷颜凶语的小护士。
  那时刚入秋天,南方秋老虎还在肆虐着。可江雪的身体已经感不到那种温暖了,微风徐过都会随时让她感冒。上午太阳出来后我带着她和林姐从医院回家,林姐还穿着短袖,江雪已经盖上了薄毯子。
  “哎,这底盘高的车就是稳啊。你说你当初买那个车干嘛。”她感叹着。
  “那会儿不是年纪小么,”我打岔着。
  “现在大了?”她挑眉瞥着我。
  “没有没有,跟您比还是差点儿。我这点小心思一眼就被你看穿了。”我嬉笑道。
  “高先生的心思真的细哦,她特意告诉我从家里带个毯子过来,还告诉我不要急,十点多到就行,说那时候走太阳高了,温度上来了,不冷不热的最好。”林姐插话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江雪深情地望着我,把手从毯子里伸出来。“你对我真好。”
  “盖好,别凉着。”将她的手从我的手上挪开塞回。
  她转向窗外,“也不知道还能看见几次这样的太阳。”满是哀怨惆怅。
  “不会的,江小姐,我看你这面相啊,一看就是大富大贵长寿的哟。会好起来的。”林姐煞有其事的样子吸引了江雪稍稍侧过了身。
  “你还会看相呢?”她问林姐。
  林姐马上来精神了,“会啊,会啊,江小姐我跟你讲哦。你这个眉毛和额头哦……”
  开始噼里啪啦地给江雪讲解起来,如果不是江雪现在的实际情况我了然于胸怕是连我也要信了。也不知她是接触了一段时间观察到的还是真的看出来的,结合着人的五官说的信誓旦旦的。江雪都听的入神了,连我都差点给绕进去。即使这样虽然有些封建迷信但总好过陷入哀愁不是么。
  在我安顿好江雪后忙里偷闲的见了几个远道来的客户,纷纷表示想看望下被我婉言谢绝了,她现在真的不适合见客。她的性格我了解,会硬撑着以最好的状态示人,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体力。生意除了极稳定的客户基本已经停滞,很多需要我亲自拍板的事因我没法出现而遗憾失去,有的因为时间上的不允许被迫交给了别人去做,我没有时间去亲自筛选用料、做不到亲力亲为了。而这只是麻烦的刚刚开始,一周后新的报告出来,情况如宋医生预估的那样并不乐观。江雪也开始出现呼吸短促,喉咙痛、咳嗽的症状。化疗带来的药物反应还没有完全过去又出现了新的病症。我买了雾化机希望能减轻她的症状,但效果甚微。那段时间林明都没有出现,据说是在外还没回来。所以我在她卧室下面打了个地铺守着她,她让我到床上睡,我说怕我翻身影响她坚持在地上睡了。
  一天晚上凌晨两点多,她喊醒了我。可怕的终于还是来了,她发烧了。我马上叫起林姐一起带她去了医院,开启了长达四天的输液,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烧虽然退了一些,但体温还是偏高,炎症带来的咳嗽和身体不适也越来越厉害。又一次的换了消炎药,两天以后停止输液。因为如果再打下去一旦产生抗药性那会是灭顶之灾,而且抗生素的使用国家是有明文规定的。我们被迫停药,只能采取物理降温和她自身体质去和病魔斗争了。汶川地震时的无奈感再一次在我心里涌了上来,而这一次要面对的是我身边的人,一个在我身边生活了两年多的人,可就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我经历了从天堂的一步步跌落,我终于绷不住了,给母亲打了电话。老人的承受能力真的不比我们差,比我们要坚强的多的多。母亲很镇定的告诉我,“你要实现你从未有过的愿望,就一定要去做你从未做过的事。”这句话给了我极大的鼓励,重新为我住满了能量。也好在江雪的症状几天后慢慢减轻了,我不知道下面又会迎来什么,但至少我没那么害怕了,开始正式与死神赛跑。
  血管、肝肾功能衰退、化疗带来的伤害开始逐一体现,血管开始出现堵塞和血栓。我又开始跑新的医院,接触新的医生。在不影响她正常去医院检查、打针的前提下我开始早晨第一班飞机走,晚上最后一班飞机回来的寻医之旅,中医,西医,见了不知道多少各地名医。幸好这个时候林明出现了,可以帮我抵挡一阵好让我有时间背着她去做这些事。我不想给她太多的压力,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别人的人。做这些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要从死亡线上拉回这个人,就一定要做从来没有想,没有做过的事。那段时间里我觉着自己可以算得上半个大夫。她每一次对身体上的不适由什么原因导致的,该怎样处理,我都可以一一解答。这让她感到很安心。直到有一天我推开家门,林明正要走。
  “呀,要走啊?”我和他打招呼,他显得有些慌张。嗯了一声就走了。
  “怎么了?”我问林姐,林姐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进了卧室,她在床上半坐着看电视,漫无目的拨弄着遥控器。
  “你回来了啊。”
  “嗯……”我在她旁边坐下,一盘切好的水果一块没动。
  “你怎么没吃啊?”我问她。
  “不想吃,吃不下。”她懒懒的继续拨着台。
  “那怎么行啊,”那时我强迫她每天吃大量的水果,这样可以缓解她肠胃的压力并增强营养和排便,而且有的水果具有一定的抗癌性,比如牛油果和苹果。
  “我就不想吃,行不行啊!”她很不高兴地把遥控器扔到一边。
  “哟,这是谁惹我老板了。”我嬉皮笑脸地推了下她,想哄她开心。她没有做声,闭上了眼睛,眼泪刹那间从眼角滑落。我已经很久没见她哭了,哪怕是化疗那么难熬的时候。我坐到床上抱紧了她。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我的江雪是最勇敢的。”
  她依偎在我怀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倒在我怀里了,她身上的香水味被有些酸的味道取代,她的身体太虚了已经不允许她每天洗澡,会感冒。虽未入冬可她的卧室已经开了电暖和加湿器。每隔几天洗一次澡都要消耗大量的体力,而且林姐必须在身边。洗完以后都能累的睡几个小时。癌症和化疗就是这样可怕。
  “我只是想试试他,他就吓成那个样子。”她终于开口了。
  “怎么了?说什么了?”我问她,她轻轻叹了一声。
  “命啊,就是命。”
  “我跟他说,我想穿一次婚纱,他就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我知道我这个样子不能跟别人结婚了,跟谁结都是在害别人丧偶,我只是想穿一次婚纱,他就吓成那样。”
  她趴在我怀里轻轻抽泣着,哭她的青春,哭她没有见过的美好却再也没机会了。一个三十岁不到的人,曾经以她的智慧去征服着这个世界,现在却连洗一次澡都成了一个体力活。她只是想穿上一次婚纱,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和心爱的人最后一眼。那是每一个女人的心愿,为心爱的人穿上洁白的婚纱美美的站在他面前。等着她们的白马王子单膝而归轻轻地吻她的手背。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想找回林明,不单单是心里还有爱,她希望的是能有一个不朽的青春,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人的青春是可以不朽的,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留一个纪念,一个属于她的纪念。
  “我们领证吧。”我说出了这句早已在心底徘徊多次的话。是的,我不是一时感慨,从她患病的那一刻我就想到这件事,可是后来林明的出现让我再也没法开口。
  “别瞎说了,我没那个意思的。你知道的,我只是想试一下林明。”她推开了我半坐在床边。
  “林姐!!!”我喊。
  “在的,在的,高先生。”林姐从外面进来。
  “家里还有什么吃的吗,饼干肉铺什么的。给我拿点,我饿了先垫吧一口。”
  “有的,有的,你稍等下。”
  林姐给我拿过来一个小托盘里面都是些以前江雪爱吃的零食,我拆了狼吞虎咽地嚼着。
  “我没开玩笑,我也不是虚情假意,我想娶你,几个月前你就知道了。”我很平静地和她说着,脑子里没一丝杂念。除了饿,我刚从广州见了一个中医飞回来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呆呆地望着我,我把肉干递给了她。
  “想吃?”她摇头,我继续往嘴里塞着。
  “其实,人啊……”我嘴里还有东西,说的有些含糊不清,咽下去后继续说着。
  “有时候啊,没必要活得那么累,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的对错,又有什么该不该,说不给自己留遗憾我觉着是一句特别空的话,人如果真的没有遗憾,那还是人么?那只能说明他没有梦想,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是天道。”
  “在我们做一件事时,这件事有条件做,不违背人伦,不违背我们自己的意愿,还活着,就可以去做。这才是人生。”
  “我想和你结婚,我们也都还活着,我们有车有房,我愿意,这个事情就可以做。”
  我的语气十分轻松平常,很坦然的告诉了她我的想法。她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用这样的口吻,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孩子。
  “你真的这样想吗?”她还是有些忐忑地问我。
  “嗯。天地可鉴。”我认真地点头,边轻松地吃着眼前的食物。
  我们就是这样,约定等她好一些有体力了去拍婚纱照,然后领证。和当初决定见家长一样,平静,又不平静。我们内心都没有什么波澜,好像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但在这样的局面下做出这样的决定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们这份勇敢,也许是天意。
  天意总是弄人的,至少在我们身上是的。一周之后她的体质开始急速下降,如果一定加以形容,过山车一般。咳嗽、发烧、疼痛、呼吸困难、食欲不振、最终我们再一次住进了医院,抱着她从车上下来时她最后凝望了一眼蔚蓝的天空。:“还能再出来吗?”我鼓励她会的,用轮椅将她推进了病房。
  检查显示肺部已经开始积液,必须抽出来。我看着医生给她插入引流管,一点点抽出肺内的积液,我以为是白色的,是红色的。血液一样,明晃晃的一袋在我面前晃悠令我头晕。从头到尾她都没哼一声,宋医生和护士直说“你女朋友真的好坚强。”等人都走了后,江雪悄悄对我说。
  “其实老娘都疼死了,可是怕一哼唧咳嗽血再从嘴里喷出来。”听的我刚喝到嘴里的水一下就喷了一地,这都什么脑回路。
  “你当这是拍电影么?血说喷就喷出来。”
  “那可没准儿,老娘本来肺上就有个洞了,这点血再给老娘放了,我再喷点,不过你说要是真能把血管里的血栓给喷出来那可就省事了啊?”
  那时血栓对她的危害是特别大的,几个血管外科的医生都说她这种情况挺危险的,如果一旦造成严重的堵塞会直接导致血管破裂引发器官衰竭。但是她的身体不允许开刀手术,只有通过药物和食补一点点消除。抽过积液后她的咳嗽和驼背的情况总算是得到一些好转,她让我不要影响生意赶我去赚钱。可她哪里知道我们已经吃了几个月的老本了,我又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去做生意,每天跑不同的医院开着不同的药已经够我折腾的了,还要时不时飞去见个有可能会有希望的医生。当跑的次数多了你就会发现,人最可悲的不是没有了希望,而是学会和命运讲和。
  半个月后宋医生同我进行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
  “带她回家吧,我给你开一些止痛药。”
  “还有多久。”
  “我真的没有办法回答你,小高,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将一张银行卡从钱包里拿出推到了她的面前,我清楚我在做什么。
  “这里还有三十万,我求你了。还有没有什么更冒险的方案,我愿意赌一次。”
  “小高,请你尊重我的医德。”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脑海里一下出现了很多东西,从第一次我见到宋医生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仿佛就在一瞬间飘然而过。机场、火车站、医院、店里、家里、这城市的每一条街道。“谢谢。”我缓缓走出了办公室,关上门前,我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唤了她一声。“宋医生。”
  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静静地关上了门。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也是最简短的一次。在生死之间我再一次向死亡低下了头,我输了。人生中第一次拼尽全力的去做一件事而尝到失败的滋味,我用她的生命做筹码去和命运对赌,结果是一败涂地。没有最初的焦虑不安,没有中间的举手无措,最后时刻没有绝望,是失落,没有其他情绪的失落。三个多月了,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见了不下百位医生。肺内、心外、血管外、心理、中医、急诊、跑的连医院门口的大爷都认识了我。我们约定的去拍婚纱照,她还有力气么?如果当初我坚持一下不化疗,或许她还可以用最后的时光看看这个世界。可现在……
  不敢在外逗留的太久,怕她起疑我返回了病房。她还在努力地喝粥。
  “我们可以出院了,雪。”微笑着对她说。她开心地坐起来,
  “真的吗?”我点头告诉她是真的。
  “哇,太好了,看来我还赶得上今年公司的年会。”她如释重负地伸着懒腰,又马上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
  “收拾一下吧林姐,我们今晚就走。明天我再来办出院手续。”我吩咐着林姐。
  “高晋。”她轻轻喊住了我。
  “林姐你先出去下吧,我有话要跟高晋说。”她把林姐支走了。
  “你来,坐到我旁边。”她拍了拍床边。我坐了过去。她靠住了我。
  “我没时间了,是吗?”平静地不像是在讨论一个人的生死,你让我怎么回答她?告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年龄的人,没时间了?
  “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我呆呆地看着几秒钟前靠过的墙壁。
  “帮我做两件事吧,好吗?”我说不出话只好点头。
  “我给你一个名单,你帮我把他们找来,我见他们一面吧。好吗?”我重重地低下头答应。
  “我不想死在家里,也不想死在这所医院里,帮我找一家私立医院或者疗养院吧。”
  “OK……”我克制不住抱住了她,眼泪在眼眶里飞快地打转,不想让她看到我的样子。许久,她拍了拍我的后背。
  “好啦,你看你都瘦了,骨头都个疼我了。”
  我放开了她,心里明白眼前这个陪我快三年的人抱一次少一次了。随后她交给了我一份名单,都是她的同事、好朋友、不包括江莱,林明,和她的父母。我抬头看她想询问是否有遗漏,她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只是冲我点了点头。我明白。
  当夜我联系了一家临终关怀的私人医院,专门接受她这种人生走到尽头的人。虽然价格昂贵但设施齐全,病房舒适,最重要的是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医院后面的小公园。早上实地勘察了一遍后我就把她接了过来,临走前她执意在轮椅上同医生、护士和她认识的病友一一告别。谢谢他们的照顾,不忘鼓励那些病友们积极治疗,嚷着下个月见。我不知她是怎样做到的那样泰然自若,几次差点哭了出来又生生憋了回去。几个曾经给她打过针的小护士都中途借口跑到一边悄悄抽泣,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她挥舞着手和外面的人说再见,我们都知道,再见——再不能相见。
  那是她生病以来第一次接受同事和朋友的探望,从上午开始一直陆陆续续有人前来,她的体力开始逐渐不支。我开始将这种探望进行集中,好在大家也理解。三天,她将我们所有的同事、朋友、生意伙伴一拨拨的见了一遍。每一拨人临走时都不忘嘱咐她好好养病,她都努力点头答应。那三天里她有着难得的笑容,听着他们嘴里新近发生的趣事开怀大笑。不是伪装的,是真的开心。是啊,她原本就应该这样灿烂的花儿一样生活着,可癌症偏偏选择了这样一个大家眼里的开心果。我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好像癌症已经远离了我们。送走了最后一拨人她终于疲惫地睡下了,她累了。再醒来时已是隔日,简单地洗漱用过早餐后她央求我推着她出去走走。我推着她去了后面的小花园。
  “真好看,来了以后还没下来过。”她看着远处的假山和人工小湖说
  “是啊,多好看。”不知你还能看多久,真希望久一点,再久一点。我心里想着。
  “高晋,你帮我把林明和我爸妈找来吧。是时候了。”
  “OK……”我望着远处的风景答应了她。
  “你带烟了吗?”她幽幽地问了我一句,
  “给我一支吧,我替你点着,我想看你抽烟的样子。”
  我拿出了一支烟和打火机,递给了她。她轻轻捋了下那头长发,扬起下颚将香烟放到嘴角,点燃了那支烟淡淡地吸了一口后交到我手上,烟雾在空中慢慢地画了一条线直到风将它们吹散。
  “高晋,你知道吗?我特喜欢看你抽烟的样子,下巴微微地扬着,嘴唇浅浅地张着,一脸的不屑,特别酷。”她一脸娇羞地看着我,像是初次相遇。可人生真的有只若初遇么。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她扬起头问我。
  “记得,在一个生日宴上,你穿了件白色职业装,BV的包,珊瑚红色的口红,画着淡淡的妆。”
  “其实从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不行了,可能就是天意吧。兜兜转转还是你。”
  她说着伸出了手,我握住了她。
  “高晋,你怪我么?”
  “不怪。”
  “我知道你对林明有意见,我不介意你会怪我,可你们都是我爱的人,很贪婪是吗?”
  “不会……我知道,一个是爱,一个是爱过。”
  “可我现在真的后悔了,如果当初我没有抱住你,也许你和李思欣就复合了,就不用面对我这样的事。”听着她如同忏悔般的语气我将烟头熄灭,吐了一口白烟。
  “HU……人生如棋,”我望向了她,她还是那么美,只是多了些憔悴。小小的鹅蛋脸下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会说话。她欣慰地笑了。
  “落子无悔。”
  我们晒着太阳看着眼前这人造的景观仿佛与这繁华的都市隔离,好像癌症从来没有来过。过了好久我推她回去时她坚持走回去,我扶着她走回了病房,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在我的陪同下走路。两日后她的父母从老家赶到了SH,也包括林明。他们似乎早就认识并不陌生。我觉着尴尬简单地打了招呼后出去了,想给他们一些时间相处。
  每天早晨我会先到医院看望一下她,然后留出时间给她和她的父母以及那个林明。下午三点左右再过去直到凌晨。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心率超出了正常人的许多,相当于每天都在进行着长跑,从不间断。不得不戴上了氧气面罩。我清楚已经走到了最后,等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下一步就是各个器官的衰竭,现在只是凭借她的意志在苦苦支撑。我几次问她有没有什么心愿她都微笑着摇头,默默地拉着我的手。她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快点走吧,雪,别再受这份罪了。我感到浑身的力气无处使用,空有一副皮囊,那种剜心的痛一次次袭来。一次比一次猛烈,我也在苦苦地支撑。直到有一天傍晚,她气色好了一些,心率也没那么快了,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嚷着要吃川菜吃火锅,吃和记。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笑了,答应她这就去买。
  下了楼我飞速地驱车前往了和记,路上给两家饭店老板打了电话让他们帮我做菜直接送过去。怎么会突然想吃和记了呢?我心里想着。应该是馋了,生病后她几乎戒掉了辛辣和甜品,因为那些都很容易促进癌细胞的生长。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城市的夜晚依旧那么美丽只是有点塞车。这条去和记的路我不知和她走了多少遍,我们经常吃完饭就去光顾和记,总也吃不够。她说那是见证我们恋爱的店,只要店还在就要常来。
  “老板,给我一个双皮,一个红白,糖水和糖不甩,都打包哈。”我开心地冲着老板喊着。
  “好勒,哦哟,可好久没看到你了哦。江小姐呢?怎么没来?”胖老板热情地问我。
  “哦。她啊,在家等着。”我笑笑。
  没多久就好了我拎上了车。电话突然响了。是江雪的妈妈。
  “喂?”
  “小高,你快点回来。”我来不及听她说完后面的直接扔掉电话发动车子狂飙而去,刚刚的都是假象,就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我突然明白了。争分夺秒地朝医院狂飙,一路默念着:“等我,等我,等我。”到了医院拎着打包的东西直扑病房。推开门的一刹那,医生已经拿掉了心率检测仪,摘掉了氧气。
  “脑死亡,节哀。”医生走到我身前小声地告诉了我。拍了下我的手臂走了出去。
  两位老人俯在江雪的身体上嚎啕大哭,可我已听不见。手里打包的东西掉落在地上,“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到么,江雪。”不会的,她不会连句话都不给我留下就走的。她不会的。呆滞地走到她身旁,看着她那张小巧的脸庞,身上的体温还在。多希望你只是睡着了,我买回了你最爱吃的甜品你还没有尝,火锅和川菜还没有送到,不是吗?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我的江雪,忍不住地哽咽着。
  “有留下什么话么?”我忍着眼泪问她的妈妈,
  “没有,一句话都没有。”
  “她只让我们扶着她到玻璃窗前看了看外面的小花园,就昏过去再也没醒过来。”
  “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不愿相信。
  “没有,”她的妈妈抽泣着拼命摇头,我意识到这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安抚着他们。等待着殡仪馆的人来抬走她的遗体。我久久看着她的脸庞不愿将视线挪开。
  两位老人清醒些后将我支了出来,他们要为江雪换上他们老家的殡葬衣服,我还不算家里人,不能在场。依依不舍的出来了,关上门之前再一次看了她一眼。她瘦了,瘦了好多。
  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我看着夜晚的天空,万家灯火,看不见一颗星星。我想哭,可不敢,怕就此倒下。我来不及悲伤,因为还有更多的事要做。她的身后事还在等着我,我没有在这个时候去掉眼泪的权利。只能仰望天空放空着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很瘦,矮的很胖,奇人异相。他们带着一副特制的担架,上面有着黑色的布上面印着一些图案,等到里面再次传出哀嚎声时两人已经抬着江雪走出来。黑色的布已经拉上了拉链,什么也看不见。江雪的母亲从里面哀嚎着女儿的名字追了出来,我一把拦住了她。她倒在我怀里哭喊着,“江雪啊。江雪。”哭的我肝肠寸断,我又何尝不想再次抱一抱那个陪我走过四季的生命大哭一场,可她已经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走了,而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这不是我可以哭的时候,她的身后事、她的父母、还要有人照料。不能走了一个搭上两个,我只能忍着眼泪抱着两个老人,安抚着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两个黑白无常一样的人将我的江雪抬上了殡葬车,消失在夜色里。
  我不想让他们再回到病房,看见几分钟前女儿还在的房间,也不想将他们送回江雪的住所,怕他们触景生情。提出找个酒店让他们住下,我来安排后面的事。他们拒绝了说想去江雪住的地方看看,我很奇怪,不是应该叫家吗?可我已无心多想,随了他们。下车前她的父母已经有些好转,而我则一直压抑着江雪离开的事实,脑子里只是想着葬礼的流程,邀请的人,如何照顾好她的父母。车里开始渐渐没了哽咽声,只是没有人说话。直到下车时她的母亲给我了一个封死了的信封,上面没有落款,只有两个字“高晋。”。说是在江雪枕头下面看到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接过时捏了下,厚厚的,应该是一封信。
  回到我自己的房子后我拆开了那个封死了的信封,上面漆着一排火漆,痕迹来开应该没有被拆开过。几张银行卡和一叠白纸掉了出来,卡明显是夹在白纸里面不想被人发现,但白纸上只有一张有字。是一个网络信箱的地址,下面一行字,密码是我最常用的。这是江雪的笔迹,我认识。
  我登录了那个信箱,里面只有一封从她信箱发过来的一封邮件。
  高晋: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相信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其实我多想再唤你一声老公,只是我不配了。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总是会用这样古老的方式同你告别,因为太多的话我说不出口,只好将他们一一记录下来最后告诉你。
  我想你已经看到了那三张银行卡,其中两张你都知道的,一张里面是你那时退回给我的三十余万,一张是你以前给我我平时开销的现金卡,最后一张是你没有见过的,这里面是我最后的私房钱了,是我生病以来同事和朋友给我的慰问金,恐怕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去还这份人情了,即便你想还回去恐怕他们也不会收了。那就这样欠着吧,下辈子再还吧。我走以后,请你不要把这些交给我的父母,我知道我生病以来的开销很大。你不用为没有挽留住我的生命感到愧疚,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和不能做的,我已经无力偿还了。除了填补这几个月来的亏空外,请你把房子卖掉,拿着钱去实现你的梦想,这是我早就告诉过你的。这个决定至今没有改变。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留给他们,因为我还是厌恶他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又不肯视如己出。但最主要还是他们的贪婪,太多的事我就不为你一一列举了。他们一定会在我死后搜刮所有遗物,将他们变成现金带回去给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但愿不会真的发生。至于那个家我已经偿还过了,我为他们买了房子,为高中都没毕业的弟弟办了工作,你也看到了,连我生病他们都没有提出来照顾我。所以我不欠他们的。如果他们真的那样做了,请你不要插手,由他们自己折腾吧。房子他们不知道是在我名下,我一直告诉他们是租的。我也早已告知他们,我所有的东西都在住的地方,所有的存款早已花完还欠了你一大笔钱。所以你可以放心,他们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不出意外的话,在我的葬礼结束后他们会立刻返程生怕你找他们要钱。
  我为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有着这样的父母感到自卑,可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我会一直记得你说要娶我的样子,只怪我自己不争气,没有力气穿上婚纱站在你的面前。答应我!将来你对着你的新娘时一定要夸赞她,你真的很漂亮。好吗?不要为了我做出终身不娶那样的傻事,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你幸福我才安心。我有时特别羡慕李思欣,你可以在她即便结婚以后还可以深深地爱着她。甚至想要带她走。我当时真的怕了,怕她把你哭走了,我看得懂你的心都碎了。
  也知道如果那一次没有抱住你,你一定会带她走照顾她一辈子。是我自私的把你留在了我身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或许你们两个本就不该分开,所以老天才惩罚了我。但我真的好羡慕她,也嫉妒她为什么不珍惜你们在一起的七年。所以我发了疯地对你好,希望把你留住。我才是最自私的。可你有想过么?我为什么这样害怕,我知道那种七年的爱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是恋恋不忘。我可以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对你好,可你让我拿什么来对抗你们一路走来的七年!即便你与我在一起时你也依旧还是忘不了她,如果有一天她再次出现,那就是你恋恋不忘的十几年、二十几年,你让我拿什么来对抗你恋恋不忘的这些年。所以我想让你欠我的,让你一辈子都没法还。可惜我生病了,开始我欠你的了,我能感觉得到林明与我复合并不是出自真心实意,那是你的撮合。我很谢谢你,让我给我的青春画上了最圆满的句号。也知道你背着我你跑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医生,你怕我有心理负担一直没有告诉我,可你知道吗?你是个马大哈,你的信用卡消费提示都是在我的手机显示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随便查一下账单就一清二楚了,我真的很想为你披上婚纱,看着帅帅的你在我面前,用一辈子的爱、一辈子的好回报你,可我再也做不到了。对不起。只有谢谢你。
  你一定好奇为什么我没有在最后的时候见江莱,我不想见到她,虽然我很想亲手把你交到她的手上但我真的做不到,我恨,恨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我。可也无济于事了不是么,如果你们能在一起,我发自内心地祝福你们。我一点都不担心你的个人魅力,你身上那副拽拽的能扛事的样子真的很吸引女人。但我希望你不要等我不在了就变坏了,变花心了。答应我好吗?
  我已经不再担心你的生意,通过这几个月的磨难你已经长大了,相信你会带着梦想一直走下去。但我还是放心不下你的性格,对你越是了解越会害怕我走以后的事,正因为你两次经历过了生死,你有了别人多年修炼才有的从容不迫和淡然,
  你会超越许多人对待生命、对待生活的态度,你会变得比其他人更强,可这份强所带来的诱惑会让你迷失双眼,你太善良了。今后围绕在你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一定要擦亮眼睛好吗?到什么时候都记得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生病的这些天来我时常回忆我们的过去,不想一一列举,那太伤感了。可你知道吗?我最难忘的是你带我去看维多利亚港的烟火,因为那时你开了心心念念的工作室。是一次质的飞跃。只是很遗憾我不能再陪你见证你今后的路了,我很沮丧不能再陪着你走下去,恨自己为什么会生了这样的病。可后来发现你在我生病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无一不在印证着你的成长。我反倒有些庆幸自己的生病了,可以让你变得更加强大,或许上辈子我欠你的,这辈子来偿还了吧。用我最后的时光教会了你如何一个人面对这世间的风浪,我很感恩这样的宿命。
  我承认,直到生命的最后我才明白原来我最爱的人还是你,听起来似乎有些晚了,这没什么丢人的,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了。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不要怀念我,代我我去看巴黎的铁塔,代我去看这世界的美好。到此为止吧,你自由了,我的爱人。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做好你的妻子,这辈子,只能欠你的。江雪绝笔。
  读完了这封信的每一个字我默默合上了笔记本,抱着它倒在了沙发上。不敢哭,怕自己就此倒下,只有淡淡的疼。这世界上没有人再比她了解我了,可是她走了我却不敢释放自己的情绪。这种酸楚让我变得麻木,好像她根本没有离开我。默默地想着明天,想着那句你自由了,我的爱人。血液变得凝重仿佛不再流动,夜晚的寂静让人恐惧,紧紧抱着笔记本,直到天空出现一丝红晕。天亮了,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光明。我不知道失去了她的明天对我意味着什么,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