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二十五,虚岁.
“怎么着,合着你这二次发育了么,胸疼。”我上去掐了一把。
“哎呀你别闹,真的疼。”她推开我手,
“走,我们去医院。”我拉她起来
“哎呀,去什么医院啊,最烦这种地方,没病都给你看有病了。”
“你这不是讳疾忌医么?”
“我就发个牢骚,忍一忍就过去了,就是这些天累着了,歇歇就好了。赶紧睡吧”说完就搂住我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问她还疼么。告诉我早没事了。
“MUA~~,走了。”她又神采奕奕的出门上班去了。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接到她电话,让我快点去胸科医院接她。电话里我没有多问听的出她很虚弱,这一定是遇到大事了,不然不会这样和我说,她知我性子有时会犯急,从未催过我。闯了三个红灯我就杀过去了。她靠在胸科医院的一楼大厅外的一个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个袋子。看我来了,冲我微笑了一下。只是那个笑容很复杂,失落、无奈、不舍吧,或许是。
“怎么了这是?”我焦急地喘着气跑过去。她强颜欢笑地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先坐……”
“说啊倒是!!怎么了!?别卖关子!”
“晋,你这样,怎么让我放心的下呢。”她眼睛里布满了无奈和深情,这让我越发焦灼。
“你赶紧着,说到底怎么了,”
“你先坐下,老公,”她无力的轻轻的拽着我的胳膊让我坐了下来,像往常散步时一样靠在我的肩上很慢很慢的荡着,两条腿伸在外面很有频率的跟着,一摆一摆。那天的太阳很暖,她闭上了眼睛。我不知为什么,她身上总是有一种魔力,能让我安静下来,再烦躁的时候只要她一出现,或是身体一触碰我,我就秒变小绵羊了。这一路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层心理准备的防线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晋,我生病了。”她看着远方靠在我肩上。
“什么病啊?要怎么治啊?”我根本就没往别的地方想,还是觉得生病吃药打针最多开刀呗。而且看她的样子好像也不像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点虚。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哦。”她把袋子给了我。
“行,做好心理准备,来,让我看看勇敢的小雪同志这是得了个什么病。”我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堆报告和几张胸片,胸片我看不懂,直接看报告。
第一张是胸片报告,上面写了一堆我也看不懂的术语,什么周壁光滑,肺部呈现多少×多少的阴影,未见积液之类的。也没写医嘱。
“这什么意思啊?”我拿起片子朝太阳比对着看,好像人脑切片形状的东西,那应该就是肺吧我想着。上面是有个黑色的地方。看起来好像面积还挺大的。
“这什么东西啊?肺上沾上东西了?不能吧?我光听过肝硬化的没听过肺还能硬化的啊?”
“去,瞎贫。就是肺上有了个洞。”她还是笑着拍着我,和往常没什么分别。
她这样我就放心了,看起来没什么事。
“那影不影响呼吸啊?这洞是不是慢慢自己就长上了啊?”我问她。
“应该能吧。”
“哦。那就是没什么事儿呗。”我接着翻后面的单子,挂号的,取药的,开的几种药也不知道治什么的。奇奇怪怪的名字。直到最后一张穿刺报告,前面一段没在意,后面几句我看懂了,发现癌细胞!
癌细胞?我虽然不明白到底准确意思是什么,但癌这个字我知道不是什么好病。
“什么,什么意思?”我发懵了,想迫切听她告诉我没事。
“就是肺癌,三期。”她淡淡的一句话彻底让我天旋地转,这怎么可能呢?肺癌,她才多大?怎么会得这种病呢?这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啊。我不相信,这报告是不是拿错了,我反复一张张确认名字,每张都是江雪。是不是重名了啊?我想着。
“没错的,是我的,肺腺癌,女人很容易得的一种病,”她在试图让我接受这个现实。
“这怎么可能呢?你还不到三十岁,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我坐不住了,但还是强忍着,这个时候我还是应该要先保持冷静。她曾告诉过我,越是危急时刻越应该冷静沉着,急,则生乱。
“我也很想知道……”她终于不再安慰我开始沉默。我知道这是个事实了,哪怕我不愿接受但依然砸到我们头上了。那时我对癌症还一无所知,只是偶尔能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词,可觉得这些东西离我很遥远。根本没什么关系。那都是老年人才发现的东西。我父母那么健康我又怎么会想到这些。但归根结底,我还是个孩子。只是看起来像个大人。
“没事,能治的,我们有钱,花多少钱都行。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没事的。”我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是个玩意,只是知道它不好会让人死,可还是劝慰她。这也是很多医学常识没那么多的人在得知后的第一个反应,想不到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安慰她好好治病才是第一个反应。只有后来仔细查询了资料后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病,三期又代表了什么。印象中好像只有晚期才是开不了刀的,只要能开刀就代表着好了,医生没告诉你晚期那就是还有希望。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可我就是得了啊。”她头埋在了我的腿上哽咽着,时不时摸着肩胛骨。我才发现她肩骨处有一块纱布,想必是穿刺留下的。我不知怎样安慰她,除了摸着她那头乌黑的秀重复着,没事,没事。其他什么也做不了。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是不可以陪着她哭的,我应该更坚强,如果我倒下了,那她更崩溃了,那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软弱。哽咽可以,但是泪不能掉,掉下来,就关不住这道闸门了。
“没事的哦,小雪雪,我们现在生意这么好,有的是钱,你看不也有得癌症的活的好好的么?而且我们还可以开刀啊?对不对?”我尽可能的平缓着情绪安慰她,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挖空心思调整语速语气对她说话,可是从前都是她这样对我的。
她抹了把眼泪,终于不再哭了,
“可是医生说已经不能开刀了,会在四天内安排我入院。”
“啊?不能了啊?那也没事啊,那说了怎么治了么?”
“化疗,”
“哦……那就先听他的呗,我们自己再找找别的专家教授,看看适合怎么治。”那时我脑子是空白的,根本不清楚能初次检查就安排四天内住院在胸科医院这座全国著名的治疗肺癌的医院意味着什么。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胸科医院的床位有多紧张,不是到一定程度,他们是绝不会收你这样一个初次检查就查出来肺癌的人四天内入院,情况不紧急是绝对会让你先和家人商量一下再决定后续的。
“我们先回家吧,我累了想歇歇。”
那天回家的路上气氛十分诡异,你不知道说什么,如果和往常一样说着白天热闹的事,也许她不久就要久别人世了,不残忍吗?如果一味的安慰她,不会给她增加心理负担吗?你不说,担心她胡思乱想,在那个年纪面对自身的生死,那是应该做的事吗?我们努力的学习,努力的工作奋斗,在即将要迎来生命的第二道曙光时,乌云突然密布。就像你迎着朝露爬了一座异常难以攀越无人登顶过的山峰,已经就要登顶迎接朝阳的洗礼了,可你再也没有力气去迈出那一步了,眼睁睁看着太阳穿云而过。我们的努力就是为了今天能有足够的钱去看病么?说好的新的生活呢?而我将再一次的面对一个生命从我眼前悄悄离去,只是这次从那个小男孩,变成了江雪。我不想接受这样的现实却又必须去接受,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伤感,如何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才是我应该做的。可我对后面一切要做的事一无所知,我甚至连去医院挂号的次数都有限。那一年,我二十五,虚岁。
到家后她说累了,躺在床上睡了。我不知道真睡着还是假的,只当她是真睡。我打开电脑开始搜寻有关肺腺癌的资料并收拢资金,我在网站首页上贴出了掌柜外出寻宝的告示。提了五十万现金分别在两张卡上,准备一张交给她以备用,一张留给自己准备付昂贵的医药费。她曾说过,有钱在身边就会踏实。我不想让她为了金钱发愁。
悄悄出去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托着帮忙找医生,并把报告发了过去。几个人听闻此事先是震惊随即表示别担心,会尽力帮忙。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很感谢。两个小时后所有的资料和不同医生根据已有的报告给出的建议开始逐渐像我靠拢,肺癌是现今世界对人类危害最大的恶性肿瘤,其中又以肺腺癌最为难以治疗。听起来好像什么倒霉的事都被我们遇到了,我越看越听越觉得沮丧。三期已经无法开刀,只能化疗。当时我还不明白生存与有质量的生存之间的区别,还单纯的认为只要能治,就有希望。现在回想当时医生的一些话,才明白。
学医的应该都明白肺腺癌到底意味着什么,可人总是会抱有一线希望不是么?否则怎么会有奇迹这个词。我开始查询照顾癌症病人的注意事项,发觉她的饮食习惯和工作状态都是引发癌细胞的诱因,作息不规律,酷爱肉类,辛辣烧烤类的食物,常年碳酸饮料,饭后摄入大量甜食。不爱吃水果,蔬菜。无肉无辣不欢,从不忌口。多年的工作压力、要强的性格总是让她善于伪装自己。记得有次去厦门玩,当地的一个叫安姐的朋友是我大学同学的亲姐姐,一个护士。特意请了两天的假带我们四处玩,俩人虽然初次见面但完全就是相见恨晚的架势。一路欢歌笑语玩儿的不亦乐乎根本就忽略了我的存在。直到第二天晚上告别安姐后她才喘了口气略显疲惫,“我头疼疼两天了,疼死老娘了。”
这我才知道。怪她怎么不说,拉着她去买药。她说睡一觉应该就好了,人家安姐特意请了假陪我们总不好让人觉着我们不高兴。我说那直说身体不舒服不就完了么,她说我不懂女人。我当时觉着自己确实有些不懂了,这也太复杂了。
又想到早上她出门时抱我的那一下,我当时应该感觉到的,她比平日里要沉许多,那种拥抱更像是依靠着压在我身上,我太大意了。想到这我想出去给她买一点苹果和牛油果,据说对她有好处。下了楼点了一支烟,最后一支了,戒了。我想着。
回来时她已坐了起来,右肩处有些红肿,我问她怎么起来了。她开心地朝我笑,
“来,过来,小晋晋。”看到她那样我心很疼。
“医生说,让我调整好情绪,这个病情绪很重要,不能哭。而且我现在也挺怕哭的,哭了胸疼。”
我忍着情绪点点头。
“你知道么,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三期了也不能开刀了,只有化疗。化疗你知道么,你应该查过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我不想最后躺在床上。”
“可你不化疗,好得了吗?”我觉得她是疯了,情绪激动。
她还是那样微笑着望着我,“哎,我的小晋晋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我不想化疗,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只去过一次德国,还是出差。那时总想着和你走遍了中国,再去外面。可现在好像没那么多时间了。”她虚弱地声音听的我震耳欲聋。
“我这个病已经这样了,我问过医生,如果不治疗还有大概半年的时间。等到后面疼的受不了了,就吃止痛药。这半年,你能陪我去外面看看么?”
“可是我们如果化疗,也许还有五年,十年。”我不敢向她做更多的保证,因为三期中五年的存活率都也只是很少部分。
“可是如果我化疗,每天过着病怏怏的日子,躺在床上,你觉得那样快乐吗?而且化疗后的事还要根据情况而定,谁也不知道,也许我的身体在那样强度的化疗下连半年都撑不到。”她依旧是平稳冷静地语气,好像什么都已经筹划好了。
“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做自己的决定,好吗。高晋。”她俯冲过来抱住我。我闭上了眼,这个决定不该由我下,我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请求。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请求,她说的对。她其实早就一清二楚了。
“把你爸妈叫过来吧,”我同她讲。那是她真正要说服的对象,无论是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尊重她,如何说服自己那是我的事,我不想给她增添任何的焦虑。
两天后我把她的父母从车站接回家中独自下楼了。之前她就告诉我让我退避一下。我不解,但我没有拒绝也没有追问。按照她说的做了。等我被她电话唤回时,她母亲红着眼给我开了门。进了卧室,她应该也哭过了。
“我有事和你说,”我坐到了她身旁准备听她宣布。
“我化疗。”这三个字让我不知所措,怎么改变主意了?发生了什么?
“OK。我明天联系医生安排我们入院。”
她没有看我,怔怔的看着远处的台灯。“我知道你想问我一些问题,可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我点点头,我明白。
“明天你陪我入院,办了手续后送我爸妈去火车站。”她眼眶开始红了。
我当时还没有想到其他的,以为他们出来太急没有带什么钱,毕竟老人都有把钱分在好几个存折里藏着的习惯,我妈就是这样。于是马上开口
“不用操心钱的事的,我会解决。钱我已经提出来了,你安心养病就行。”说着把那张四十万的卡交到她手上。
“不是的,你先送他们走吧。回头我再和你说。”
“哦哦哦,”我也不好多问,陪她待了会儿,便要去朋友家住。她留下了我,让我睡在她旁边,说那样踏实。我不明白,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和妈妈住的么?但还是留下了,没多久她的父母去隔壁客卧睡了。那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父母,看起来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挺朴实的。她父亲个子高高的,母亲中等的身材,两人都偏瘦。我想大概她是遗传基因吧,所以才那么苗条。那晚她在我一旁和我说着国外的事,我几次想问她怎么就突然改变主意都被她岔开话题了,她现在还不想解释,这是她的风格。
第二天送走了她父母,两位老人临上车前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雪就交给你了。我点头答应,这是不要这个闺女了?心里想着。可也没傻到直接问的份儿上,于是送走后就返回医院。那边还一堆的事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