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蒋超诚心拜师 老师不愿收徒

  蒋超摔得身上有土,不便再往陈宅去了,老着面皮,钻出人圈,走回街来。找到那个土布摊,把自已寄存在那里的礼物拿来。一回头,看见那个卖磁器的老人,他倒没事人似的,正在那里,挑拣那些踩坏了的破磁器,把那不很碎的另放在一处,还打算粘上自用。一眼看见蒋超,忙站起来申谢道:“客人,我谢谢你老,让你受累了。”
  蒋超满面通红地说道:“唉,别提了!”从身上取出一串钱来说道:“踩破的盆碗,不管值多少银,我赔你一串钱吧。”
  那老人连连推辞:“不用了,不用了,那个蛮种赔了我钱了,这不是两串钱么。我谢谢你老,若不是你老一出头,这小子打了人一走,一准不赔呢。”
  这却又出乎蒋超意料之外。这真是自己多管闲事了。人家还是赔钱,并不是蛮不讲理。这一场抱不平打的太无昧了,街头上人都侧目偷看自己,窃窃的指点议论。本想争一口气,偏偏自己的本领如此的泄气。其实他的功夫并不是不如方子涛,只是不太清楚他的拳路。而他又没想用他的真招。怕在这拜师地把人打坏了,惹出麻烦。所以才被对方打倒。他要卖力使出真招,方子涛还不是他的对手。他在众人面前让方子涛打倒,总还是有些丢面子。蒋超只得提了礼物,低着头,紧忙走回店房。
  却才一进店,那店伙看见了礼物,劈头一句便问:“怎么样了,又没见着么?”
  蒋超看了店伙一眼。进了房,把礼物往桌上一放,说:“泡一壶茶来搁着,我头晕,得歇一会子!”一头躺在床上,不再搭理那店伙。店伙不再多嘴,赶紧泡了茶来,出去张罗别的客人去了。
  蒋超这时候沮丧到极处,也后悔到了极处了。心想:“怎么这么巧,抱打不平,多管闲事,这就不应该。不意偏偏遇上太极陈的弟子!我大远的跑来,想投到人家的门下,竟先跟未来的师兄动起手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塞门路么!
  我才到陈家沟,就有这场事非,知道当时实情的,原谅我是打抱不平,可是人家要往不好处批评,定说我不安分,恃勇逞强,是个好惹是非的年轻人。那一来,陈老师焉能再收我这徒弟。蒋超愧悔万状,茶饭懒用,自己竟拿不定主意,陈老师那里还去得去不得?直到晚间,反复筹思。方才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去一趟:倘若遇见那个姓方的青年,我就向他陪礼,我入门以后总是师弟,难道他因这点小节,就不能容人,阻碍我献贽投师么?蒋超一会儿懊悔,一会儿自解,这一夜竟没好好睡觉。
  早晨起来,又踌躇了半晌,方才强打精神,穿戴齐整了,提了礼物,再次投奔太极陈的府上而来。
  今天已过了集场,街上清静多了。沿街往南,顺脚走熟路。转瞬来到太极陈宅的门首。刚一走上台阶,就见上次给自己递帖传话的那个长工老黄,正在擎着旱烟袋,吸着烟,跟伙伴说话,蒋超含笑点头,向老黄打了招呼,把礼物放在过道里凳子上。
  老黄道:“蒋爷,你来得很早,你想见我的主人么?他出去了,你最好明天来吧。”
  蒋超一听,不禁十分难过,没容自己开口,就迎头挨了这么一杠子顶门闩,看来这分明是不见我了!强将不快按下去,和声悦色的向老黄说道:“黄大哥,我的来意也跟你说过了,我是诚意来拜谒陈老师傅的,不论如何,我得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是他老人家不收留我,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我既大远的来了,我怎好就这么回去?就是今天不见我,我等上三月五月。也非见着陈老师不可。黄大哥,你老给费心再回一声吧!”
  老黄把烟袋磕了磕,向蒋超道:“蒋爷,我告诉你老实话吧,你就是见了他,他未必能收留你作徒弟,我们老当家的脾气太有点不随俗了。在以前像你这么来的,很有几位,个个全碰了钉子回去。依我劝,你何必非见他不可呢?”
  蒋超道:“我要不是立了决心,也不出这么远的门投奔了来。不怕他老人家不收徒弟,让我听他老人家亲口吩咐了,我也就死心塌地的另访名师、重投门户,何至于连见也不见我一面呢?”
  老黄道:“这倒不是,今早倒真是出去了。”
  蒋超沉吟一回道:“我跟你打听一件事,陈老师门下可有一位姓方的弟子么?”
  老黄翻了翻眼皮道:“有一位姓方的。你问他做什么?”
  蒋超道:“我么,有一点事,我打算先见见他。黄大哥,你受趟累,请他出来,行么?”
  老黄摇摇头:“蒋爷,你跟他早先认识么?”
  蒋超道:“不,我是来到这里,才见过他。”
  老黄道:“他不常来,现在没在这里。有什么事留下话,他来时,我让他到店里找你去。”
  蒋超低头寻思着,向老黄道:“我就托付大哥你吧。只因我昨天往这里来时,无意中竟跟这位方师兄拌了几句嘴,我得罪了他,当时我实不知他就是陈老师的高徒。事后有人告诉了我,我很懊悔,我既打算拜投在陈老师门下,反倒先得罪了他老人家的弟子,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上门路了?可是不知者不怪罪,我打算见见这位方师兄,赔赔不是,化除前嫌,免得被陈老师知道了,怪不合适的。”
  老黄道:“蒋爷,你怎么会跟他争吵起来呢?”
  蒋超遂把昨天的事说了一番。
  老黄听了,连连摆手道:“蒋爷,我劝你趁早不必找他。你要是一提这事,倒糟了,他决不敢把外面惹事生非的话跟师傅说。他是最不长进的徒弟,练了六七年的功夫,据当家的说,他一点也没练出来。让师傅骂过多次了,弄不好,还大嘴巴子扇他。前几年他不断的在外面惹事招非,老当家的只要知道了,就不肯饶他。这两年他也好多了。近来因为他母亲多病,不在这里住了,有时来有时不来。你要是一提这事,他一定让老当家的重打一顿。我看你简直别提这事,他也不敢提一字。”
  蒋超听了,这才放了心。遂又谆谆的托付老黄:“务必在老主人面前致意,但能见老师傅一面,我就感激不尽。”
  老黄满口答应着。蒋超辞别出来,精神颓丧的回转店。蒋超耐着性子,一趟一趟的,直去了六七次,在店中前后已住了十几天。去得太勤了,把陈宅的长工们都招烦了,个个都不肯答理他。尽管蒋超苦苦央告,这些长工冷笑着瞅着,互相说道:“那个人又来了!不要搭理他。”
  蒋超实在无法了,才想起递门包的巧招,把老黄、老王几个长工都打点了。乡下人没见过大市面,只几吊钱,便买得这些长工们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招待了,而且热心肠的替蒋超出主意。蒋超且喜且悔,怎么这个巧招不早想出来。
  这一天,蒋超老早的又来到陈宅门前。没容他说话,长工老黄从里面出来,一见面,竟向蒋超道:“铁杵磨绣针,功夫到了自然成。我先给你道喜,昨天我给你说了些好话,我们主人请你客屋里坐。”
  蒋超一听喜出望外,看起来还是耐性苦求,倒还真有盼望:这一定是陈老师见我这么有长性,有耐心,打动他了,他这一见我,定有收留我之意了。恭恭敬敬随着长工老黄,走东面屏门,进了南侧房的客屋。里面并没有人,屋中却是刚洒扫完,地上水渍犹湿,纤尘不染。屋中的陈设不怎么富丽,可是朴素雅洁,很显着不俗。
  蒋超不敢上踞客位,找下首座,靠茶几坐下了。
  老黄把新泡的茶给蒋超倒了一盏,放在茶几上,让蒋超稍候片刻,又让蒋超说话客气点,很是关照,然后老黄转身出去。
  蒋超在客屋里等候了很大的功夫,老黄拉开风门,探着身子,向蒋超说道:“蒋爷,我们老当家的来了。”
  蒋超赶忙站了起来。
  走进来这独创一派、名震武林的技击名家太极陈。
  蒋超一看这陈永平,年约六旬以内,身高六尺有余,发须微苍,面庞瘦长,肤色却红润润的,两道长眉,鼻如悬柱,二目威风凛凛,神光十足。穿着蓝绸长衫,白布高腰袜子,挖云字头的粉底便履。虽届花甲之年,绝无老态,细腰扎背,腰板挺得直直的。走进客厅,当门止步,把眼光向蒋超一照。蒋超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地,往旁一撤步,恭敬的说道:“老师傅起得很早,老师傅请上,弟子蒋超叩见!”
  陈永平把眼光从头抹到脚下,将蒋超打量了一遍,立刻拱拱手,脸上微微含着笑意道:“蒋兄不要客气,不要这么称呼,愚下不敢当!请坐请坐。”
  蒋超道:“老师傅是武林前辈,弟子衷心钦慕,私淑已久。今蒙老师不弃在远,惠然赐见,弟子万分荣幸。老师傅请上,容弟子……”说着把自己的名帖拿出来,双手举着,恭恭敬敬的递过来;然后便要下拜,施行大礼。
  太极陈接了名帖过去,眉峰一展,立刻一指客座道:“蒋兄请坐,坐下谈话。”
  蒋超谦了半晌,抢坐茶几旁。陈永平再三向客座逊让,蒋超不肯。太极陈笑了笑,一侧身,自己也坐在茶几旁主位上相陪,依然按主客之礼相待。长工们重献上茶来。
  太极陈道:“愚下这几日为了些私事,未能恭候,让蒋兄屡次枉顾,有失款待,抱歉得很。蒋兄此番迢迢数百里,来到这小地方,有何见教呢?”
  蒋超道:“弟子自幼爱好武功,只是自己空练了好几年,毫无成就,听得许多武师盛称陈师傅独得秘传,创出太极拳一派,有巧夺天工之妙,养生保命之功,为各派拳家所不及;南北技击名家,多不明这太极拳的神妙手法。若学惊人艺,必须访名师,弟子即承人指示了这条明路,所以特地从远道投奔了来。求老师傅念弟子一点愚诚,收录弟子,使弟子获列门墙,得有寸进,弟子感恩不尽。”又加了一句道:“弟子蒋超是直隶广平府农家子弟,家中薄有资产,尚不是那无家无业来历不明的人。”
  陈永平淡然一笑道:“蒋兄原来是直隶人,远道而来的,怪不得上当了……你不要信他们那些无稽之谈,我何尝得到什么秘传?这都是江湖上狂汉信口编排,故炫神奇,把我说成一个怪物一般,我怎的会巧夺天工?不过太极拳是从阴阳消长,刚柔相济之理发挥出来的,好比跟那道家修炼,必须内外兼修,是一个道理。一讲究起来,那些目不识丁的武夫有些听不懂,于是乎就神乎其神了,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一点玄奥。而且这种拳术也不切实用,我不过拿着来练一练,活动活动气血;就好像吃完饭,出门散散步似的。要指望练会了这套太极拳,便可以防身致胜,称雄武林,甚至从中争求名利,那岂不是妄谈么?莫说这拳很没有意思,不值一学,你就练会了,也是白练,一点好处也没有。要跟人打架,是准挨揍;要拿来混饭,蒋兄弟又不是混饭吃的人。所以,我一向绝不收徒弟,设场子,免得让人唾骂。蒋兄弟远道慕名而来,足见看得起我,只可惜我是有名无实,空负蒋兄弟一番盛情。蒋兄弟你只骂那个冤你的人好了,我拿什么教你呢?教好了,教你去挨打去么?”说罢哈哈一笑,眼睛看到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