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双河血案

  十月十四,入夜,何家岭,何家村
  杨烈一行离开剑守山已有四日,距血云门尚有一天的路程,下午几人行至此处村落,本欲饮马休息,怎料此村中人竟都识得杨烈,一行人受到了村中众人的款待。云清认定村中之人并不知杨烈为妖,只知是一修道高人罢了。杨烈同村中众人聊了一阵之后,便带着几位剑守山弟子前往了村中一位老妇人家中。看来今夜会在此处过夜了。
  杨烈唤这位村妇做“梅姐”,云清一行便以“梅婶”称呼,梅婶看上去约五十来岁,为人甚是热情,谈笑间与杨烈甚是亲切,不时哈哈大笑,质朴如同村中所有村民一般。梅婶家中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的半老之人,看起来是梅婶的丈夫,杵一根木杖,行动似乎有些许不便,杨烈唤其“何兄”。众人一番交谈,得知两位家中儿子与儿媳皆在城中务工,平日里少回,孙女则留在家中由二老带着。此时杨烈手中抱着的,就是家中的孙女,唤作“鹞儿”。这三人一妖相谈甚欢的画面十分和谐。
  云清自在剑守山首次见到杨烈以来,就觉得其并非寻常大妖,现在心中对其敬重又增加了几分。几人交谈一阵,夕阳已经落入山后,梅婶自顾自的去为大家准备晚饭,何伯站久了回房间躺着了,余下四人在院中围着桌子聊了起来,杨烈依旧抱着“鹞儿”。
  杨烈道:“我与何兄夫妇相识也有二十余年了,那时他们的儿子都才像鹞儿这般年纪,现在一晃都过了这么久了。”
  杜婵道:“杨掌门常来这小渔村?”
  杨烈道:“也不常,这边产出的药材和桂鱼,我门中人都甚是喜爱,故此常来采买,每年数次,我偶尔会同来。”
  云清心想,世人皆传血云门妖孽为祸人间,遍伤无辜,这与实际谬之千里啊。
  杜婵道:“怪不得这里人人都和杨掌门如此亲近,他们定不知您真身是……”杜婵话到嘴边意识到失礼,立即闭口不言,云清则盯着杜婵责备道:“师姐!”
  杨烈笑道:“无妨,他们自然不知,我也不必自寻麻烦,只道我是道门中人,有些修为,避去了容貌不老的疑惑。”
  云清道:“杨掌门,弟子始终有一疑惑,冒昧求教于您。”
  杨烈换了一只手抱鹞儿,道:“云清你但讲无妨。”
  云清道:“云清虽在道门少入人世,但亦知世间妖亦有别,有妖作恶,必有妖止恶。但如杨掌门这般,却是从未得见,您为何毫无妖相,还如常人无二呢。”
  杨烈稍微一想,道:“云清你在剑守山,怕是也见过不少闯山的小妖吧,他们是不是个个形如野兽,面相凶恶啊?”
  云清点点头。
  杨烈继续道:“正如你所言,人有善恶之分,妖亦有正邪之别。这世间妖族千万,有修邪法的,也有习道法的,有化形后依旧天性使然,作恶为乐的,亦有通心智,明大道,诸恶莫作的。”
  杜婵道:“杨掌门定是后者!”
  杨烈笑了笑,又道:“妖修道,可正可邪,如猛虎食人,人若不入其领地,虎如何认作眼前之食,此为天性,凭何认定猛虎为恶呢?”杨烈此番话语出惊人,世人皆知虎毒,但不知虎为何毒。杨烈继续道:“得道化形之后,虎妖或可沿习天性,食人进补,提升修为,但此为邪法,修此道则必戾气横生,妖相毕露,自然妖气随身。”
  莫晓光一边揉着手臂一边道:“那照杨掌门此意,必有妖不习此邪道。”
  杨烈伸手阻止莫晓光的动作,道:“莫小友勿要再如此,会加快毒物扩散的。确是如此,若这虎妖化形之后神识开通,辨得世间善恶,不愿习邪道,改修正道,纵使妖丹不变,也不会被戾气侵蚀,虽妖气仍在,但可内修,收气于丹,增加修为。长此以往,修为亦不弱。”
  杜婵道:“而且妖气不外露,也无妖相,人也好看了!”
  几人开心的笑了。
  杨烈笑道:“如此理解也无错,但不是妖相的有无,妖化人型后便是妖相,只是如我,因无戾气侵扰,妖丹纯净,神识清明,妖相蜕变愈显温和,也就愈发与人无二了。”
  莫晓光道:“但是世间常有狐妖迷惑男子的传闻,若狐妖为恶,为何还能以美艳女子的形象迷惑世人呢?”
  杨烈道:“为恶的狐妖化美人所显露之相并非其妖相,而是道术幻化而出的人相,是假的,也就欺骗无修为的人罢了,其本身的妖相,想必也是极度丑陋的狐相。”顿了顿,又道:“道术幻化人相多为邪法,不止狐妖,大多妖族都能学会,此法极度耗费神识,故此愈发美艳的人相,其妖道行越高,为恶也就越多。”
  莫晓光一边点头表示认同,又一边似乎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杜蝉笑道:“莫师弟莫不是想到了哪位红粉知己?”
  众人又是一阵欢笑。
  晚餐虽然简单,倒也丰盛,连日来众人只靠干粮度日,偶热寻得一些野味,许久未如此刻一般坐下吃饭休息了。莫晓光狼吞虎咽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毒未清,云清与杜蝉自然黏到了一起去,杨烈一边吃着一边同两位老人聊天,不时逗逗鹞儿,倒是最有吃相的一个!
  饭后,为了表达感谢,云清提出帮两位去附近山坡砍些柴回来,莫晓光非说自己中毒了不能运气,杜蝉又和鹞儿玩的正开心,杨烈表示自己习惯饭后四处走走,两人便出发了。其实现在已经入夜有一阵了,山头上圆月近满,月光倾泻在斜坡之上,照亮了山路。
  云清心中对杨烈甚是钦佩,此刻又只有他二人,不免想多同其聊一会儿,杨烈也全然没有掌门甚至长辈的架子,于云清交谈如同龄人一般。谈到有趣之事时,还会放声大笑。
  云清道:“杨掌门,我还想知晓,您是如何能够克服妖性,异于其他妖族的呢?”
  杨烈道:“岁月漫长,自会习惯,好比人族内心善恶之纠缠,心有大善者,纵使见他人为恶亦会不适,更别说自身为恶了。妖族不修邪法,妖丹纯净之后,邪修反而于己有害。”
  云清道:“如阴气深重之人见阳光则痛苦万分,常人则身心愉悦。”
  杨烈道:“云清果然聪慧!我族确是如此,故我门中人都大致如我。”
  云清道:“以前偶尔下山,多少听得一些血云门的传闻,我想大多不属实吧?”
  杨烈道:“这便是我门人行事不足之处,他们……”
  云清惊道:“难道他们真的与那些累累血案有关?”
  杨烈道:“你且听我讲完,门人从不作恶,对于除恶之事却行事果断,遇到恶妖他们倒从不手软,故许多现场看上去像是门人所犯恶行一般。除此之外,门人行事最为不足之处就是无心道明原委。无论事有事无,都不愿多谈,以至于有时明明可有道清缘由,却宁愿一走了之。我时常想,这或许是妖性收敛而生出的性格缺陷吧。”
  云清道:“这倒是和江师弟一个脾气!”
  杨烈笑道:“是有几分相似!人们都是随性的,我门人越是如此,人们越相信我血云门确实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云清道:“杨掌门以前也是如此脾气?”
  杨烈大笑道:“相差无几吧!所以近些年来,我也试图让世人对我门有所改观。”
  杨烈砍柴使用的竟是他的佩刀,云清拿着柴刀看得直愣神,杨烈的刀看着就不像凡物,月光下更是明晃晃的耀眼,但不同于寻常利器,纵使刀光四射,也未觉寒气。此刀砍起枯树枝来似乎都不需要用力,就只见杨烈站立不动,随手晃动着手中的长刀,不多时地上便尽是枯枝。
  云清看了一阵,道:“杨掌门此刀舍得作寻常之用吗?”
  杨烈看看刀,笑道:“刀而已,不就劈砍之用吗?”
  云清道:“就好比穆师兄的佩剑,若是我想借来作他用,他定要生气的。”
  杨烈道:“此刀不同寻常兵刃,她早已在我的生活之中,无论随身或是防身,如同一友人无异,同友人砍柴,正如你我此刻,并无不妥。”
  云清道:“那此刀定时颇有来历啊。不知是否有名字呢?”
  杨烈想了想,正欲回答,一声惊呼自村落方向传来,两人随即望去,只见村中火光四起,可见到有人和马匹穿行的身影,两人方看清大致之时,又是一声惊叫传来,云清瞬间听出,是杜蝉的声音。已经不由二人多想,随即运功向山下飞奔而去,约半里的路程,顷刻二人已至村前。眼前景象不由得吓到了两人。
  此刻村中人马响动,家家传来惊呼,不少屋顶茅草已经被点燃,村内也四处起火,赶至梅婶家中,院门口一尸体横躺,看装束像是附近山贼。快步进入屋内,只见地上已有两具尸体,正是梅婶和何伯,两个人影背对着门口,盯着墙壁的角落,角落里,莫晓光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不知情况如何。杜蝉右手由道法凝成的火焰已现疲态,似乎即将熄灭,左手还护着身后一个黑影,应该是鹞儿。而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足有两人之高,身穿兽皮,头顶长毛横飘,双手,不,双爪持刀,屁股下还有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竟然是一只妖!
  此妖举起双刀,正欲劈下,一道青雷自身后袭来,正中其后背,不少鬃毛被点燃,妖物一个趔趄,未待其转身,又是一道更为强劲的青雷,直接将此妖击飞,重重得撞到了墙上,房梁上的茅草灰尘不止的下落,此妖随后摔到地面上,没有了动静。杜蝉定睛一看,正是云清赶来,他手中还有残余的雷电之力在作响。
  见到恋人出现在眼前,杜蝉终于控制不住,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鹞儿在身后早就吓的六神无主,此刻目光呆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见屋内三人(妖)已经被降伏,云清箭步上前,紧紧抱住了杜蝉,杜蝉在恋人怀中愈发哭得梨花带雨,云清不停安抚着她,抽出一只手试了试旁边莫晓光的鼻息,在感觉到些许气息后,方才放心继续安抚杜蝉。
  杨烈没花多少时间便把在村中作乱的两个贼人和另外一只妖物降伏,用草绳捆作一堆,带到了院中。杜蝉平复气息后,简述了经过。就在云清二人离开村落之后,一伙强盗悄悄潜入了村中,应该是乘船顺河而下,因此动静很小。然后便开始四处抢劫,到梅婶家中时,被莫晓光在门口打晕了一个,这伙贼人见莫晓光会些道法,便离去,杜蝉正欲发信号通知山上二人时,贼人折返,竟还携一妖物。此妖会些道法,将几人逼至屋中,打晕了莫晓光,还说只要把鹞儿给它,立马就走,梅婶二人也被同行的贼人杀害。杜蝉讲完,又开始抽泣。
  云清蹲在地上,眼睛看着地上梅婶二人的尸体,就在不一会儿之前,这两人还是活生生的,还坐在桌子前同自己一同吃饭,梅婶还笑着问自己修道之人是不是只吃素。云清自成年以来,虽然也在剑守山降伏过不少妖物,但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被妖所害,此刻他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慢慢地望向了被捆住的几个贼人,掌心,一股股雷电正在翻涌,逐渐由蓝色变为青色。杜蝉看到此情景,生怕云清做出什么傻事,赶紧擦了擦眼泪,紧紧搂住了云清的胳膊。
  但是这丝毫不起作用,云清双目已然无神一般,空洞且泛着隐隐雷光,双手间雷电已如青雷,下一刻,他手中青雷若是击出,必取眼前贼人的性命。
  就在云清即将崩溃之时,一只手握住了云清的手腕,他手中原本汹涌的苍雷之力,瞬间开始平息,逐渐变为蓝色,后只剩下点点的电光穿行于指间,现出真气还在流动的迹象。正是杨烈伸手过来,他手背上的电光可见,看来他是自己吸收掉了云清手中凝聚的青雷。
  半晌,云清回神,看着杨烈吼道:“为何不让我杀了他?”
  杨烈见云清已恢复如常,便松开了手,道:“你若直接杀他,与他又有何异?”
  云清大声道:“可他杀了梅婶。刚才梅婶还在我面前,刚才她还活着啊!”
  杨烈似乎怕他再次失控,又握住了云清的手腕,也蹲下道:“云清,你可有杀过人?”
  云清看上去在逐渐冷静,道:“守山时,诛杀过一些妖。”
  杨烈像是对云清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守山之责自然与此不同,你不知杀人后的感受,复仇的思绪诚然会短时间占据你的内心,你会被欺骗,但这之后,你手刃之人,会如幽魂一般,萦绕不散,纵使他们为恶,你为正。”
  云清跪在地上,喃喃道:“弟子入此山门,当恪守正心,以身卫道,斩恶诛邪。这世间,究竟有多少善?多少恶?弟子当卫多少?又当除多少?”
  杨烈看了看云清,伸出手指触到他的胸口,道:“世上有多少正邪,全看你这里,存有多少善恶。心中为善,世间皆正道,心中存恶,世人皆妖邪。”
  见云清未答话,杨烈又道:“他为恶无疑,你若击出此道青雷,他必定暴毙当场,你以怒而发,夺人性命,同恶。”
  云清抬头看着捆住在一起的几个贼人,道:“那他们的恶,当如何?”。
  杨烈道:“明日,自有定夺。”
  云清低头不语,杨烈左右看了看云清,对杜蝉道:“他没事了,我去看看莫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