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雪葬荒山
雪夜，荒山，寒风萧飒。
按理说这样的天气，别说是人就是动物也不会出没。
可在这苍凉的孤山中，皑皑白雪上，一串脚印却那么清晰。
从脚印看，留下它的人应当是个轻功高手，前深后浅，脚跟不沾地。
脚印上残留的泥土，微红。
这方圆百里内只有君子崖才有红土。
山路蜿蜒曲折，脚印却是笔直的。
此时雪已经停了，一轮明月晦涩的展露着自己的身姿。
不多时，一骑白马，夹裹着几点风雪，寻着脚印追踪而去。
半山腰上，一个男人倚着一株已经枯死的老树，凝神闭目。
男子肤如凝脂，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在这样的夜晚流落在外。
他的衣着算不上华丽，却不寒酸，尤其是那洁白的狐裘披风借着风势更显柔顺。
他的脸有种刀削般的冷峻，尤其是眼神。
冷，很冷。?
哪怕只看一眼，都会让人忍不住哆嗦上一回。
还好此时的他闭着眼，但是他的耳朵却忽然动了动。
夜晚的宁静，被远处细微的杂音打破。
他睁开了眼，抖落披风上的雪花，露出右手握着的系在后腰的剑。
青铜质地的剑柄，在这种天气里，更显寒冷。
他的手也因此微微泛红。
随后，他徐徐吐出一口气，神情变得谨慎，他打量着山下，自己来的路线，静静的等待。
马蹄声开始逐渐清晰，他仿佛化身为潜伏的猎豹，蓄势待发。
“噌！”
在白马出现在拐角的刹那，他已经弹射出去，在空中飞速旋转的他，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了剑，那是一柄残剑，也是一柄重剑。
只是这瞬间没人能看清，只能听到一声破空之音。
这一剑，出其不意，速度之快，就连千羽七星也及不上。
只可惜，这一剑却落空了。
因为马上根本没有人！
（二）
这一剑之快、之猛，绝对算得上是有进无退、有死无生的杀招。
只可惜偏偏落了空。
这也意味着，此刻他背后要门大开。
一股寒意从男人背后袭来。他早有感觉，却无力阻止。
“嘣！”
血花染红了男子白皙的脸颊。
他背后受了一掌，胸中真气激荡，终究是没能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你受了我的寒冰掌，经脉受阻，半日内已无法调动真气。”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从他身后显露出来，他的腰间别着一把白玉折扇。
“从君子崖到这荒山，我追了你一昼夜，虽然你轻功高明，只可惜我却占尽了天时地利！君子崖特有的红土，以及这漫天飘飞的雪花，都将你的行踪暴露无遗。时也？命也？巨阙，把剑交出来，我绝不为难你。”
“冷锋，我们认识几年了。”被称为巨阙的冷峻男子，缓缓开口。
“四年。”
“那你就该知道，一日为千羽，终身是千羽，除非我死，否则，剑决不会离身！”
“主上给我的命令只是夺取巨阙剑，这一局你已经输了，何必执着。”
“夺取巨阙剑，跟要我死有什么分别？”巨阙的话语和他的眼神一样冷。他腰部经脉受创，此刻还能站直就已是不易，可他仍热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言语间手中的剑又紧了几分。
“你我虽是旧识，可主上之命不可违。你也不在我‘灭门三不杀’的条令内。抱歉了，巨阙。”冷锋说罢，从腰间抽出了折扇。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灭门的白玉折扇就是如此。
折扇一旦展开，除非染血否则绝不回收，只是这血，也许是敌人的，也许是自己的。
（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这荒山静得可怕。
他们屏气凝神，警惕地注视着对方，都在等待对方分心的刹那以取下对方的首级。
只是这一幕却总是有点似曾相识。
和今天不同，那是一个花红柳绿、阳光明媚的日子。
四年前的巨阙，刚刚接过师傅手中的剑，继承千羽的名号，还没机会在江湖上走动，就有人来找他麻烦了。
那个人叫欧阳槊。
东南三省的总把头。
他算不上一个坏人，却也绝不是好人。而他来的目的很纯粹，只是复仇。
二十年前，巨阙的师傅，一个已经过世的老好人，曾和他有旧。
他的功夫不弱，尤其是掌法，这也是他敢孤身进剑谷复仇的原因。
而那时的巨阙虽然剑法不差，但江湖经验却欠缺了许多，尤其是面对欧阳槊这样在黑道摸爬滚打过来的人。
再加上他学的不是杀人的剑，而是活人的剑。讲究的是事事留一手，所以不过三十招，就已经落了下风。
而这时冷锋在欧阳槊的背后出现了。
他是来杀欧阳槊的。
那时的他早已是灭门十三杀。他本可以等，等到巨阙与欧阳槊两败俱伤的绝佳时刻再出手。
他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不知为何，他却从潜伏中走了出来。
那一天的那一刹，他们就是这样互相看着。
下一刻欧阳槊不可置信的倒在了血泊中，眼睛都不曾闭上，他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我只是来要他的命。”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对话。
后来他两也算是成了朋友，却不是臭味相投的那种，因为巨阙并不喜欢喝酒，只喜欢饮茶。而冷锋却喜欢喝酒，喝那种最烈的烧刀子。
后来他们也合作过几次，比如三年前他们曾在幽州联手击杀了前任火麟军副都统；一年前曾在帝都，天子脚下狙杀了隐匿江湖十年之久的红衣大盗。
而这次，他们却将武器指向了对方。
四年过命的交情终究比不上灭门的一个命令。
冷锋似乎也想到了这些，他的神情在瞬间有点恍惚。
巨阙抓住了这个时机，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四年前的他，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现在的他相比活人的剑，更擅长杀人的剑。
江湖的法则永远是弱肉强食！
（四）
若是平时，巨阙足以在数息内一剑毙敌。
可是此时的他却有伤在身。
只这一动，便牵扯到了伤口，动作不得不为之一滞。
而这一刻的他，破绽百出！
只是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似冷锋这般高手为何会在对垒时意外出神。
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诱敌！打草惊蛇！
冷锋的折扇很快，瞄准的是巨阙的咽喉。
巨阙的反应也很快，动作停滞后，立刻撤剑回稳，护住心脉咽喉。
兵器交戈，一发千钧。
巨阙虽挡住了折扇，却往后连退数十步才稳住身形。胸中顿时气血翻腾，加之先前后背受创经脉不通，此刻一大口鲜血喷涌出来。
“这一手，你又输了！”冷锋不过身形晃动了几下便重新稳住，“巨阙！何必执着于千羽，你自该有你自己的人生。把剑给我，死的只是‘千羽’！”
“呵……咳咳，如果我让你……背叛灭门呢。”
巨阙终究没能承受住伤痛，此刻已单膝跪地只能靠重剑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上身，话语中却略带了一丝嘲讽。
“不过一把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坚持？”
“老头子，这不就是一把断剑么，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有那么重要么？”十三年前某个午后，少年巨阙躺在草垛上晒着太阳，望着坐在院子里不断擦拭剑身的老人说道。
“这把剑本身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宝贝？”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老人抬起了枯瘦的手臂，让剑随着手腕转动在空中舞出一道剑花，随后收入自己背后的剑鞘喃喃道，“剑对于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含义。在铁匠眼中，可能只是块打磨过的铁；杀手眼中，也许只是杀人利器；剑客眼中，可能是与自己并肩的战友；到了帝王眼中或许又成为了权利的象征；而在我眼中，这把剑，却是一个誓言、一个承诺。”
“巨阙剑，对你、你的主上、你的雇主来说，或许只是一把名剑，可对我而言！它是一个承诺！一个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食言的承诺！”
（五）
天是灰蒙蒙的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些许潮湿的气味。
老人靠在床头，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张了张口却已说不出一个字。
他颤抖着双手，指了指床的另一头。
那是一个黄花梨木匣，上面镌刻着古朴细致的花纹。
年轻人知道，那里面是老人守了四十年的剑。
多少年了，老人曾在这样的天里，擦剑、舞剑，而今剑依旧是这把剑，老人却早已拿不动了。
年轻人端着木匣跪在床前，缓缓举起手，将木匣送到了老人面前。
老人点点头，吃力的喘着气，轻轻叩开木匣的暗扣一柄断剑显现出来。
老人的手再次伸向了剑柄用力的握住，双臂的青筋愈发明显，双臂开始颤抖，只是老人一直咬着牙，憋着气。
年轻人一直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
直到他感觉托着的木匣明显一轻，才错愕地抬起头。
老人的脸已经涨红了，却浑然不顾，只是郑重的看着年轻人把剑送了过去。
年轻人咬着嘴唇，因太过用力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出，他默默的伸出手从老人手中接过了剑。
老人轻轻喘了口气，涨红的脸颊逐渐平复，他笑了笑，缓缓阖上了眼。
“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食言！”
当巨阙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整个人忽然暴起，快速旋转带动着剑身以身体为圆心往四面八方斩去！
横扫千军！
与巨阙剑最契合的剑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可惜巨阙刚动，冷锋就已往后连退了数十步。
他太了解巨阙了。
这一招虽然威力极大，却不适合二人对决。
冷锋无赖的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杀意，作为杀手，他终于下了杀心。
（六）
月光高洁，铺满山路。
风已经停了。
血的气味也因此久久不散。
冷锋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的苍山绝壁，神色默然。
他的白玉折扇，倒插在身后雪中，只剩扇骨露在雪外。
天地重归宁静，只剩下一个人的心跳。
巨阙败了。
败的很窝囊。
冷锋胜了。
胜的更窝囊。
他们曾经切磋过很多次。冷锋也曾设想过以后他们若是刀剑相向会是怎样光景，毕竟他是一个杀手。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
三个月前他们就相约在君子崖见面。但巨阙没有想到这是一个杀局。
他逃避了，只是因为不想与冷锋为敌。
而冷锋不同，他是一个杀人无数的杀手，死在他手上的“朋友”不在少数。
如果他们是陌生人，如果他们从不曾相识，或许今天的结果会有不同。
可惜没有如果。
冷锋的计划很完美，因为他太了解巨阙了。
他知道巨阙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他算准了巨阙会逃，所以他提前给自己备了马。体力上取得优势后，如何一招制敌很关键，所以他选择了声东击西。寒冰掌是冷锋的独门绝技，中掌后半日内经脉会堵塞，如果强行冲破，寒冰真气便回渗透到对方经脉中，对方每次运转真气便回受到寒冰真气的侵蚀，运转一次加重一分。所以从巨阙第一招中掌后，就注定会败。
巨阙的成名绝技，横扫千军，是遇强则强的终极杀招。此招一出，挡者披靡。
只可惜巨阙中了寒冰掌，所以当其真气运转一周的时候，必定会受到寒冰真气的反噬，而就在这一刹那，冷锋出手了。
白玉折扇化为勾魂锁，从巨阙的脖间滑过。
……
冷锋此刻依旧愣愣的出神。
他或许也会迷茫吧。
他希望巨阙能放下千羽的包袱，过属于自己生活。或许是在潜意识里也希望自己能有选择吧。
只可惜，他是一个杀手，一个隶属于灭门的杀手。
他没得选，不过也正是因为没得选，所以他才能一次又一次的活下来。
冷锋叹了口气，转过身望了一眼巨阙那已经冰凉的尸体，捡起了地上的巨阙剑。
他现在只想去附近的城市，找最好的妓馆，喝最烈的酒，睡最美的人。
（尾声）
只可惜冷锋却来不及实现这些，因为一只猎鹰，正在他的头上盘旋。
猎鹰传信，灭门独有的传递消息的方式。
冷锋若有所思，取下了绑在鹰爪上的信，上面只有十四个字：
“龙渊命丧寒潭，七星欲往中州，速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