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又是一年红杏花

  “先生我渴了。”徐二郎背着一个有他胳膊长的圆肚黄皮葫芦站在路边的杏树下不愿意走了,看到酒先生转身还故意用舌头舔舔嘴唇。
  这葫芦是去年他和酒先生从南塘镇离开的时候县太爷送的。里面原本装着鹿尾儿酒,但是还没走出南塘的地界就被酒先生三口喝完,然后把里面装满了一钱一斗的浑浊烈酒,还美其名曰“红友”。
  从此,这个黄皮葫芦就成了徐二郎的行囊枕头。
  每次酒先生泥壶里面的酒喝完了,就对着徐二郎喊一声“红友何在?”有时候也喊喊“般若汤”。每到这个时候,徐二郎就快走两步,来到酒先生面前,拔开葫塞,小心倒下。偶尔倒得急了,撒了几滴,都要被酒先生敲脑袋。
  两个人除了一把泥壶,一个葫芦和少许衣物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出来将近一年的时间,每每先生喝酒到兴致之处,想要寻一些下酒之物而不得的时候,就找块阴凉地,两个人面对面盘膝坐下,徐二郎背诵《春秋》《年》《诗经》《风雅颂》来给先生下酒。
  “渴了?是想喝酒了吧。”酒先生轻笑一声。
  “没,没,哪有。”徐二郎脸有些红。
  “没有?那你说说,半个时辰之前刚灌下肚半斤凉水,怎么这么快就渴了?”先生饮口酒,砸吧砸吧嘴巴,好似在品尝什么稀世美味。
  徐二郎脸涨的更红,似乎是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但是听到酒先生砸吧嘴的声音还是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你小子,跟着我一年,学问没什么进步,倒先学会喝酒了。”酒先生上下打量着徐二郎。
  小小少年,因为这一年时间跟着酒先生到处流浪,沾染了风霜雨雪,不但身高拔了一截,就连面容也像个十多岁的孩子了。
  “先生诬赖人。”徐二郎仰着头,保持着最后倔强。
  “我诬赖人?那你说说,是谁在山神庙的时候自己半夜起来偷偷喝酒,还喝醉了,一直睡到第三天?要不是先生我机警,咱俩都被那狼吃喽。”酒先生用手轻轻敲打着徐二郎的头。
  “那是因为夜里起了风雪,我冷,喝酒暖暖身子。”徐二郎辩解。
  “那为什么葫芦里的酒平时也会莫名其妙少一些?”酒先生眼中弥漫着笑意。
  “少了吗?我天天背着我怎么不知道。”徐二郎有些心虚,低下了头。
  “以前这一葫芦能装满一百一十二壶酒,怎么现在只能装满一百一十壶了?”
  “先生不会记错了吧?”徐二郎心更虚,头更低。
  “先生我喝了一辈子酒,会记错!”酒先生一个板栗敲在徐二郎头上,许是感觉力道重了又赶紧拿捏着劲道,用手掌在敲打的地方轻轻揉按起来。
  “那会不会是葫芦破了,都背了一年了,磕磕碰碰的难免有个小洞啥的。”徐二郎还是咬牙否认,就是不承认偷喝了酒。说着就已经把葫芦翻了个个。
  “哎哎哎,酒洒了,洒了。”酒先生看到徐二郎真的翻找起来“破洞”,吓得立马失色,也顾不得给徐二郎揉头,赶紧要抢过葫芦。
  徐二郎此时也感觉到了手掌上的湿润,也是吓得赶紧摆正葫芦。顾不得酒先生前来抢葫芦,先把手上的酒水放在嘴里舔了起来,生怕一会就没了。舔干净之后徐二郎发出了心满意足的感叹声。
  酒先生手里拿着葫芦,看到徐二郎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再给他敲上几板栗。
  “还说没有偷喝酒。”酒先生板起脸,喘着粗气,胡子随着气流一跳一跳,“小小年纪,竟敢在我面前说谎,真是反了你了。”
  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的徐二郎也不狡辩了,只是说道:“我骗先生是因为先生先骗我。这都是跟先生学的。”
  “那你说说我怎么骗你了。”酒先生一屁股坐在杏树下的地上,也不管土地尚还湿润。
  “先生说要带我出来看道理,咱们走了一年多也没有看见哪里有道理。”
  “呵。那你说说道理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酒先生吐了一口酒痰。
  “道理,道之理也,是非曲直也。这是先生教的。”徐二郎也一屁股坐在酒先生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酒葫芦。
  “是非曲直你没有看到吗?”
  “不曾看到。”徐二郎摇头。
  “去年买桂花酒的时候带你看的午门斩首,那不是道理?”酒先生斜眼看了徐二郎一眼,再喝一口酒。
  “那是什么道理?”徐二郎不明白。
  “我问你,他为何被斩首?”
  “因为自己家的娘子被官家人调笑,气不过就砍了官家人。”
  “官家人调戏良家妇女是为不仁,那汉子为妻为子为自己上去砍人几刀是为仁,这仁与不仁之间是不是道理?”
  “仁,自然是道理。”
  “还有一次,咱们被一些小毛贼绑了了,那些兄弟为了分金子打了起来,这是不是不义?后来二当家为了不影响自家兄弟感情,把金子盗出来还给我们还送我们离开,这是不是义?这义与不义之间是不是道理?”
  “兄弟悌义,自然也是道理。”
  “那我再问你,咱们在凤歌恰巧遇到官银被官家人监守自盗,还差点丢了性命。这些官家人是不是不忠?那些死守官银的人是不是忠?这忠与不忠之间是不是道理?”
  “天地君亲师,这忠,自然也是。”
  “那你为何说不曾看到过道理?”
  “学生以为的道理不是这样子的。”徐二郎垂头丧气,一朵杏花飘落在他肩头。
  先生不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泥壶扔到徐二郎怀里,自己抱着葫芦大口喝了起来。
  “先生,前些日子咱们在县城听到别人说有一个叫子季的人中了三等皇榜被招进了相国寺,你说是不是子季公子?”徐二郎小小嘬了一口酒,发出满意地感叹,两个这样默默对饮了半晌,有些无聊的徐二郎找起了话题。
  “是吧。”酒先生靠在树上,目光远眺,思索半响,“他要不是在我那里学过半载,早就可以拿甲等皇榜。”
  “真的?”徐二郎来了兴致,“那可是甲等皇榜,入了京可是要做驸马的人。”
  “怎么?你想做驸马?”酒先生斜眼看了徐二郎一眼,默默饮酒。
  “不做不做。驸马有什么好玩的。”徐二郎连连摆手。
  “是舍不得二丫吧。”酒先生嗤笑一声。
  “和二丫有什么关系?”徐二郎一愣。
  “昨天夜里你做梦了,还说了梦话。”酒先生神神秘秘地说着。
  “是不是背了《春秋》还是《风雅》?”
  “这倒没有,不过——”酒先生拉长了音,一口酒下肚就不再言语。
  “不过什么?”徐二郎有些急。
  酒先生哪里都好,就是喜欢吊他胃口,每次把他惹到抓耳挠撒之时,才会把后面半句说出来。
  “你想不想二丫?”就先生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想。”
  “我说的是那种想。”
  “那种想?”
  “唉,算了,小屁孩不懂。你看着,我睡一会儿。”
  酒先生把葫芦放在地上,和衣卧地,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徐二郎坐在地上随手掸落酒先生身上的花瓣。
  有一片杏花借着风飘落下来,落在了徐二郎的手上。徐二郎喝了一口酒,将花瓣放到嘴里,一种淡淡的清香混合着苦涩在口中弥漫。
  徐二郎抬头看看枯瘦的杏树,念叨一句:
  “好一片红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