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朗朗的读书声在篱笆围成的小院里徜徉，十来个五六岁的小孩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摇头晃脑地背诵着昨天先生教授的功课。
先生则是站在一张梅花卧鹿图旁边，手里提着一把陶泥的小壶，也闭着跟着学生一起摇头晃脑，听到兴致之处，便提起小壶拿到嘴边紧紧嘬一口，然后放下，让嘬到嘴里的那一口酒在舌尖和喉咙徘徊两圈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吞下。尽管如此，先生还是在美酒落肚之后再赶紧咂咂嘴吧，品尝这最后的余味。
先生嗜酒，这是南塘镇人尽皆知的事情。先生授功课不授功名，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先生来到南塘已经有五年的光景，初办私塾便写下一副对联挂在中堂：
“恋山水，山水不及枕边杯酒；贪功名，功名仍输红尘小仙。”
有好事者将此事传扬出去，引得南塘镇无数豪杰才子前来声讨。大骂“不知所谓”者有之，骂“有辱朝廷圣上”者有之，骂“不识抬举”者更有之。
先生面对前来声讨的才子，也不生气，只是搬来一张太师椅，坐在堂前，脚边放一坛酒，手里提着陶泥小壶，闭着眼摇头晃脑地听着这些斯文学子的斯文道理，犹如听小曲儿一般，哪句话听得有些兴致了便狠狠喝上一大口。不大的小壶也就只够先生喝上三口，第四口发现没酒了才有些心疼地提起脚边的酒坛，给小壶再满上一壶，端在手里继续听着这些斯文。
这些有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骂了三个时辰，先生依旧稳稳坐在堂前。疲惫不堪的书生也顾不得斯文形象都瘫坐在院里，开始商讨贴告示告官府。于是剩下的两个时辰，他们找来笔墨纸砚，有人润笔作画，有人编写告示，开始劳作起来。
听不到外面的声讨声了，先生也不去查看，有些微醺的他只是走到侧堂，鞋子一脱和衣睡起了觉。
告示贴满了南塘大小角落，闹得人尽皆知。先生的破落形象经过才子的润笔显得更加生动形象。羊尾小胡，二八脸上长满痦子。就连听香阁里的姑娘茶余饭后也都讨论起了这个先生。要知道当年她们阁的花魁首次出闺也没有闹这么大的阵仗。虽然那些个才子愿意出钱，但是钱在他们眼里算什么？那是粪土。有一次花魁让当红才子子季公子给她做首诗，谁知这个子季公子听完花魁的要求后当即愤愤离开，第二天开始，便再也没有才子点这个花魁的号。于是姑娘们便知道了，他们的才气那是家国天下，是庙宇朝堂，是山水鸟兽，不是她们这些胭脂俗粉。现在听到全镇的才子都在声讨一个穷苦老头，还毫不吝啬自己水墨丹青，当下全都对这个先生有了兴趣。
先生本意开私塾，现在却招不到一个学生，也不气恼，每日只是喝喝酒，念念书。偶有兴致也写一些”桃红犹有菊红艳，春日更比秋日长“之流的诗句。
事情越闹越大，在百千学子请命之下，终于惊动了县令。
南塘县令是新皇即位之时从京城退下的，年四十有四，据说在京城也是一个从四品的官衔。因为新帝即位，皇城里暗流涌动人心惶惶，厌倦了官场的明争暗斗，便主动上表请求自贬，于是便来到了南塘当起了父母官。
明白事情缘由之后，县令便起轿来到了私塾。众学子纷纷跟在后面，想要看一看这个先生是不是还这么硬气，敢当着县令的面做一些有辱圣人的东西。
县令下轿，众学子前去叫门，终有盏茶的时间才见先生揉着睡眼打开房门。众学子有些恼怒，县令到场，你不跪便罢，竟然还敢怠慢，实在是目无王法！众学子正要开口斥责之时，谁知县令看清先生模样之后三步并两步来到先生面前，一甩长袍跪伏在地，叫了一声老师。
众学子傻眼，南塘镇轰动！
自此之后，县令每日前来拜见，三五次之后便被先生拒之门外。县令也不气恼，只在院外乖乖守候，一直守到日落西山。跟着县令的除了那些府衙的捕快还有那些斯文学子。
终于有一日，许是先生不耐烦了，便将县令叫了进去。这一进去就是六个时辰，县令再出来时，就在堂外对着先生扣了三首，转身离去。从此，县令再也没有来过，只是每逢初一十五就差人送上一坛南塘有名的桃花酒。
外界纷纷猜测这位先生莫不是皇城里哪位大官，也和县令一样厌倦朝堂生活，于是就隐居山野做起了一个私塾先生？
先生的私塾有了学生，正是那些叫骂先生有辱斯文的斯文学子。先生讲课第一天就把中堂的对联念了一遍，然后开口说道：“我只讲学问，不教功名。你们有意高堂庙宇的可以回去了。”
众学子哪管这些，只想着和先生打好关系，好在自己他日科举之时能有先生写一封举荐信，这样自己便在庙堂之内有一席之地。知道先生嗜酒，家境好些的就将自家的美酒拿些来，家境贫穷些的砸锅卖铁也要和伙伴们凑足银子买上一壶好酒孝敬过去。
谁知嗜酒的先生虽然收了这些好酒，但是转身就当着这些学子面的将酒倒进了堂前的土地里。从此再也无人送酒，学子都安静听讲，准备征战庙堂。
就这样，先生前后教了五批学生，虽然都有了些名气，但是竟无一人中过榜。于是那些准备一展家国抱负的学子再也不来听讲。耐不住寂寞的先生就开始了云游南塘镇，路遇聪颖的孩子便先问上几个问题，答得好了，就收入自己门下，学费分文不取。就这样，先生用一个月的时间让原本有些冷清的院落再度热闹起来。
孩子的声音渐渐小了，昨天的功课太多，队于五六岁的孩子来讲能够记得十几句就已是不易，能够记完的就更是不多。对于那些记不住功课的小孩来讲，先生的功课记不住实在是有些脸红，都低下头偷偷用眼睛瞄着那些还在背诵功课的孩子和先生。
先生像是没有发现声音小了一样，依旧摇头晃脑，嘬着酒，直到声音完全消失才睁开眼睛。
“嗯~”
“今天不错，大家都能记住昨天的东西，很好很好。”先生又嘬了一口酒，这次倒是直接吞进了肚子里。
听到先生的话，所有人都有些臊的脸红，昨天的功课，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全都记住，当下都耷拉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吭声。
“徐二郎。”先生喊了一声。
“学生在。”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五岁孩童站了起来，向先生作了一揖。
“昨天的功课你可有不懂啊？”
“学生没有不懂。”徐二郎思索了一下，开口说道。
“哇！”周围的孩子惊呆了，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徐二郎。
“哦？那你说说。”先生转过身，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道。
“我娘说，先生说的功课就是功课，意思也是功课。”徐二郎作揖。
“切，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这样那我也都会啊。”
其他孩子不服气了。
“说得好，说得好啊。”先生并没有要怪罪徐二郎的意思，只是大笑三声，抒发自己的畅快的心情。
“那你可还有什么不懂的？”笑完之后，先生来到徐二郎身边，弯着腰问道。
“学生有一句，不知是什么，还请先生指点。”徐二郎想了一下说道。
“哦？是哪一句？”先生眼中笑意更胜。
“弟子不会读，但是可以写出来。”徐二郎挠挠头。
“不会读就会写？吹牛吧？”
“徐二郎吹牛了。”
小孩子议论纷纷。
“这样啊，你来。”先生牵着徐二郎，走到画前的桌子旁，“那你写出来我看看。”
徐二郎也不客气，拿起笔在砚台里沾了墨就开始在在白纸上写。不一会儿一句歪歪扭扭的诗就出现在了白纸上。徐二郎放下笔，长舒一口气，退到一旁向先生作了一揖。
“写了什么？”坐在前排的孩子想要起身去偷看一眼。
先生拿起白纸看去。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一句你是哪来的？”先生皱起了眉头。
“是学生脑子里的。”
“哈哈，吹牛。”
“徐二郎脑子里的，徐二郎会写诗了！”
“撒谎，伸出手来！”先生放下白纸，拿起桌子上的戒尺对徐二郎喝道。
徐二郎伸出手，开口说道：“学生没有撒谎，就是学生脑子里的。”
“啪！”先生狠狠一尺打在徐二郎手上，徐二郎当下就忍不住握住了拳头，想要消除手心的疼痛。
“再说一遍！”
“学生脑子里的，学生没有撒谎。”徐二郎说道。眼里噙着泪花，语气里有了哭腔，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被冤枉。
先生听完，就要再举起手中戒尺打去。徐二郎摊开手也不躲避，只是撅着头说道：“我娘说，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学生不敢撒谎。”
先生放下手中的戒尺，开口问道：“你娘还说什么了？”
“我娘说，先生有学问，不懂的问先生。”
“哼！”先生将戒尺狠狠摔在桌子上，打翻了笔架，毛笔倒在白纸上，晕开了一团黑云。
“你回去吧，以后不用来了。”先生说完，一甩衣袖就走进房门，只留下外面的孩子，一个个吓得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