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豆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一块坑坑洼洼的黑板上,六十岁的老教师,一边拄着拐杖,一边用一块不规则的滑石,写出了这首七步诗。虽然用具简陋,可老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在斑驳的黑板上,倒显得有些“屈才”。
  “这首诗啊,是三国时期,一位叫做曹植的人写的诗,叫做七步诗。为什么叫做七步诗呢?原来是他的哥哥曹丕,为了皇位想要杀死他,就命令他七步之内做出一首诗来,如果不能,就杀了他。曹植呢,是一个大才子,七步之内就写下了这首诗。”
  老先生将拐杖轻轻立在一边,双手撑着破旧的教台:“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煮豆子的时候,豆杆在锅下燃烧。本来都是从一条根上长起来的,为什么却要互相煎熬得如此凶狠呢?”
  “来,你说。”老先生用手一指:“你说这首诗,表达了作者的一种什么心情?”
  并没有人回答。
  片刻,声音却是从窗外传来:“老先生,原来您在这呢?这里马上就要拆了,都成了危楼了,您还是赶紧出来吧。”
  “我,我讲完最后一课。”老先生说道。
  “您对着空教室讲个什么劲儿呢?”那人显然不明白老先生的情怀,摇头说道:“我不管您,明天这里就上锁了,您没事早点回家休息吧。”
  老先生点了点头,欲要回头接着去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宁村育才小学今天是最后一天存在于这个世界了,从育才小学建成的那天起,老先生便在这里教书,足足教了四十年。这村里的三代人哪一个不是在老先生的教导下识字,写字,读书,成人,结婚,生子,然后他们的孩子,继续来育才小学读书。
  只是老先生知道,育才小学的生源一年比一年少,原来,熙熙攘攘有百八十号人,后来是三四十个,然后是一二十个。到前年,就剩下了五个孩子。如今,却是一个孩子都不剩了。他教了四十年语文,后来还教数学,然后他又自学英语教英语,思想品德,科学。
  后来,整个育才小学只有五个学生,一个老师。
  这五个学生年纪有大有小,却同在一间教室,学习同样的内容。
  他仍记得去年讲七步诗的情景。
  “听完了这首诗的故事,你们有什么想法?”老先生问道。
  那个最小的孩子才四岁,小名唤作豆饼,他奶声奶气说道:“听完了之后,我想吃煮豆子。”
  大家轰然大笑,老先生也忍俊不禁,说道:“你叫做豆饼,下午我们就把你吃掉。”
  豆饼被吓得连连说道:“豆饼身上臭,豆饼不好吃。”
  老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眼睛转了三转,说道:“这节语文课就上到这里,一会儿上科学课,这节科学课,我们就来煮豆子吃。让你们看看,煮豆燃豆萁是什么情景。”
  “我想吃豆子!我爱吃豆子!”豆饼高兴地大叫。
  “那我去找豆子。”说话的是哥哥豆芽,他是这五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那个,总是时刻照顾着别人。
  “我去家里把大锅拿来。”豆包也不甘示弱,赶忙给自己找了个“工作”。
  “那,那我去打水。”见两个哥哥都有了工作,豆皮也赶忙说道。
  “那我就负责煮豆子。”姐姐豆苗咧嘴笑了起来:“平时在家里,都是我做饭的。”
  四个人纷纷去做自己的事情,唯有小豆饼坐在台阶上,乐呵呵地傻笑。
  “你呢?”老先生说道:“豆饼,你什么都不做么?”
  “做呀。”豆饼抬着头望向了老先生:“等他们做好了豆子,我就吃呀!”
  老先生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五个小孩都是亲戚关系,同是村子里徐大毛的孙子孙女。徐大毛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做徐高,二儿子叫做徐快,三儿子叫做徐强。徐大毛的老伴死的早,徐大毛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看着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享受了短暂天伦之乐的徐大毛在睡梦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没有痛苦。
  徐大毛的三个儿子儿媳妇都在城里打工,徐大毛死的时候,最大的孩子豆芽已经八岁,豆苗已经七岁。村里的孩子早当家,豆芽和豆苗肩负起了哥哥姐姐的责任,照顾这一大家子。好在也有同村的爷爷奶奶帮衬,几个孩子倒也快乐健康,一同在村里的育才小学上学。
  豆饼刚刚三岁的时候,徐大毛的两个儿子,徐高和徐快,在黑煤窑里遭遇了渗水事故,当时在煤矿下的,就只有徐高和徐快两兄弟。煤矿老板赶到现场的时候,徐高和徐快两兄弟的妻子正嚎啕大哭。
  煤矿老板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很快就算出了一笔账来。
  花钱将徐高和徐快两个人救上来,不仅成本极高,而且随时都有可能暴露自己黑煤窑的风险。用一半的钱来封口,是最优最省钱的方式。他当即将徐高徐快的妻子请到大酒楼,在山珍海味中,老板拿出了两个旅行袋来。
  他将旅行袋拉开,里面是一叠一叠的钱。
  “困在矿下的是亲兄弟俩,你们妯娌之间的确是应该互相帮衬。我也很着急,现在有两个选择给你们,听完之后呢,你们自己选择。这其一,是用这笔钱来雇人雇设备,小心翼翼将矿破开,救出你们的丈夫。当然,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矿下的情况,不知道他们活着还是死了。”
  老板顿了顿,看着两人的表情片刻,随后才继续说道:“如果人是活的,那么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人死了,按照之前写的合同,一条人命五万。这其二嘛,就是这里面的钱你们拿去,权当矿下的哥俩已经死了。这一袋子是四十万,两袋子一共八十万,你们妯娌之间一人四十万。”
  “出了事儿,我理应不顾一切代价救助。但是矿里的老手告诉我,这样的事故,十有八九是活不下来。就算他们现在没死,里面没吃没喝,我们要评估地形,寻找开口,快也要一个星期,慢就要十天半个月,人救出来也不行了。”
  “当然。”老板将旅行袋重重放在了桌子上:“我不是为了我想,反正这笔钱不是给你们,就是用来救人。我是看你们可怜,每天跟在矿上,风里来雨里去,吃不好喝不好。我给你们一分钟的选择时间,你们自己选吧。要是选择后者,这里按个手印,你们拿钱离开,我们再也不见。”
  这样的考验不需要一分钟,十秒钟左右,妯娌倆互相看了一眼,按下了手印,将旅行袋的拉锁拉上,扭头就走。
  一年后这个劣迹班班的黑煤窑被查封,徐强徐快的事情东窗事发,老板伏法。
  然而徐高和徐快的老婆去了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
  人们知道的是,她们一人拿了四十万,抛弃了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草!”徐强知道后骂道:“为了钱什么都做的出来,真他妈~的丧了良心了。”
  从此这五个孩子,都成了徐强夫妻俩的孩子。
  为了能养起五个孩子,徐强夫妇两个来到了大城市榆州,夫妇二人一起在各个工地打工,每日省吃俭用,只为多多攒钱,以后好能供这些孩子上学,成家。后来他们跟着包工头来到谢腾飞的工地干活,可干了半年时间,工资却一分钱都没有见到。
  正值八月,他们的五个孩子上学需要缴学费了,为此他们不得不每日到谢腾飞的公司要账。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半年前,这五个孩子就离开了徐宁村。育才小学实在是入不敷出,已经决定关掉了。五个小孩子没有了上学的地方,想起父母说他们要去榆州市打工,于是五个小孩,辗转了半年,从冬天走到夏天,终于来到了榆州市。
  他们一共历经了五个城市,三十二个村子。没有人注意过他们,他们也躲着那些大人。
  来到榆州市的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同样在流浪的老头,那个人叫做张真人。
  张真人每天都会带一些吃的,去工地给这些流浪的小孩子吃。这些孩子让他想起了他的孙女,他起了私心,他没有报警。他想从这些孩子身上,得到他二十年来本应该得到的快乐,他让这些孩子叫他爷爷。
  后来他们离开了那个工地,不知去向。
  张真人很伤心,恰逢黄飞翔要拆王二平的房子,他给了张真人十万,让他骗王二平签字。
  黄飞翔找来了愿意强拆的徐强夫妇,因为他们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一分钱也没有了。
  墙推倒了,压死了一个孩子。
  混乱中,黄飞翔将给张真人的那些钱先给了徐强夫妇五万,让他们拿钱走人,不要声张。黑暗中,他们没有看到孩子的模样。离家实久,他们记不得豆皮的哭声。事后,黄飞翔不希望“死人”的事情传出去,设计了“五行”杀人案嫁祸谢腾飞,并杀人灭口。
  徐强夫妇直到现在才明白,当时他们拿钱走人,死的却是自己的孩子。
  徐强夫妇忽然想到了拿走四十万的妯娌。
  他们的命运从没有变过。
  徐强的老婆当即哭晕在警局。
  “妈~的,赶紧让人送医院,快!”吕弘阳命令道。
  “下课。”
  老先生想着那些美好的时光,泪眼婆娑,离开了育才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