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桂香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父亲对呆子所说的一番话,那是她听自己的父亲第一次叫呆子的全名。不叫他疯子,不叫他傻子,叫他的全名。桂香明白,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嘱托,那是一个男人将他必须要负的责任,交给了另外一个人承担。
他说:“谢腾飞,我家闺女虽然不是什么大美人,但生得健康漂亮,十里八乡的小伙子,来提亲的也不少。谢腾飞,我希望你永远都能记得今天我对你说的话。我把女儿嫁给你,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喜欢你。你家里一贫如洗,最值钱的家用电器是手电筒。你个人一事无成,高中考了几次都没考上。”
那是桂香这辈子从未见过父亲的认真。
“即便是这样,我依旧把女儿嫁给你,是因为她喜欢你。我只希望你记住,我女儿嫁给你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是。没有图你的家产,没有图你的什么狗屁才华。倘若日后你富了,你牛了,你不要忘了,那是桂香和你一起奋斗出来的。倘若你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我也不怨你,只要你对桂香好,有一碗饭,就给桂香半碗,有一口汤,就让桂香喝半口。”
“你明白么?”桂香的父亲问道。
最后这四个字很轻,桂香这个时候忽然才发现,她的父亲老了。
谢腾飞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新娘穿着枣红色的鸳鸯袄,像是九重天的仙女下了凡间。
没有人知道谢腾飞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人们只知道,半年后,谢腾飞带着自己的媳妇去了城里,从此村民们十五年没有见到过他们。当村民们再一次见到谢腾飞的时候,是在村委会里。那个时候的谢腾飞有了一个新的名头“杰出青年企业家”。
村民们惊讶的发现,当年那个疯子所说的他们听不懂的话,短短十五年的时间里,全部变成了现实。
呆子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大老板。
桂香成了村里面的女人最羡慕的女人。她们怎么会想到,一个笨到连庄稼都不会种的书呆子,十五年之后,怎么就成了全村,甚至是全镇,乃至全市的首富。当明亮恢弘的三层小洋楼盖起来的时候,这栋建筑在村子里格格不入。
人们羡慕桂香命好,但是桂香心里十分明白。任何让别人羡慕到像是生命中的馈赠背后,多得是不为人知的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多得是一把辛酸泪,一身血与汗。
桂香是和谢腾飞过过苦日子的。
桂香永远也记得,那年两人的家里实在一口吃的都没有,是桂香拉下面子,跪在地上问商家讨了一碗肉汤喝。那是桂香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肉汤,桂香不敢多喝,里面的肉块一块未动。
谢腾飞开始的时候执意不喝,一碗肉汤在两人手中几次推让。
桂香从来不是个小女人,她敢做敢说:“草,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男人,老娘要找的男人,不是连喝一碗肉汤都扭扭捏捏的人。”
谢腾飞一边哭着一边喝汤,汤很咸,到后来,谢腾飞已经分不清是汤咸,还是眼泪咸了。
桂香是巾帼不让须眉。
谢腾飞从未见过比桂香还能干的女人。
一个人有梦想是好事,但是在梦想实现之前,每个人都需要生活。梦想不需要钱,但是生活离不开钱。谢腾飞为了开厂,四处找投资,拉赞助。在旁人看来,这叫做不务正业,这叫做吊儿郎当,这叫做渴望天上掉下馅饼来。
谢腾飞不是钢铁打的人,现实的打击让他屡次想要放弃过。
每每在这个时候,桂香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摸着谢腾飞的脑袋:“从我嫁给你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养你一辈子的准备。所有人都说男人养女人天经地义,可我不信那个邪,女人不比男人差什么,女人照样也能养男人。”
谢腾飞哭得像个小孩子。
桂香什么工作都做过,饭店里给人洗盘子,当保姆,当月嫂,早起晚归推着小车卖菜,甚至去工地上搬砖。桂香从来不比男人差什么,男人能做到的事情,桂香比男人做得更好,女人能做到的事情,桂香比她们做得更好。
桂香养了谢腾飞十年。
十年里,谢腾飞做过各种尝试,可往往工作不稳定,有时候一个月能拿一万元回家,可有时候,连着三个月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可谢腾飞从来没有害怕过,因为他知道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背后总有一个支持他的女人。
桂香小学都没有毕业,她不明白自己的丈夫到底在做些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从谢腾飞嘴里说出的那些词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永远记着,那个浑身湿~透,在寒风里发抖,却依旧死死抱着自己的少年。
五年后,桂香第三次见谢腾飞哭得那么伤心。
那天谢腾飞终于得到融资,他罗里吧嗦说了许多,桂香一句也听不明白。她只隐约知道,谢腾飞好像完成了自己的愿望。
短短一年时间,谢腾飞从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了优秀青年企业家。
桂香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桂香打心眼里替他开心。
而那一刻,谢腾飞才终于有了功夫,去看自己的妻子。
十五年过去,桂香早就不是那个站在桂花树下俊秀美丽的少女,她变得和所有被生活摧残过的中年妇女一样。她的皮肤粗糙,经年在外劳苦,皮肤暗淡无光,皱纹也早早爬~上了~她那饱经风霜的脸。她的双眸不再灵动,多的是生活带给她的沉稳内敛。她的手掌老茧横生,指节粗大,一道道手纹,像是干涸大地上的一条条裂缝。
没有人不会老,尤其是常年劳作的女人,老得更快。
谢腾飞恍然间觉得,桂香像是一夜之间变老的。
她已经三十四岁了。
“我们要个孩子。”谢腾飞说:“前半辈子你受苦了,后半辈子,我来养你。”
可他们迟迟没有孩子。
谢腾飞和桂香去了医院,经过检查,桂香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整整十五年,桂香是在黄连罐子里度过的。医生说的很明确,桂香是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不注意保养,加之年纪已经接近四十,想要孩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是桂香这辈子第二次哭。
桂香是个传统的女人,是典型的传统的女人。不能给谢家添香火,桂香自觉自己没有做到妻子的本分。在村子里,一个富豪没有继承人,被人看笑话是小,百年之后,免不了被人吃绝户。
那是桂香自小受到的文化教育,迷信封建文化。
她说:“我们离婚吧。”
谢腾飞一夜没有说话,他坐在床边抽了一晚上的烟。
谢腾飞离开了一个星期,桂香知道他们之间已经完了。但一个星期之后,谢腾飞回到了他的身边,他说:“我结扎了,从此我们一样了。”
桂香骂道:“你结扎了,以后你就不是个男人了。”
谢腾飞说:“这辈子我做过两次最男人的事情,一次是现在,一次是娶你。”
于是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一个一出生就被遗弃了的孩子。
桂香说:“我听说了,结扎之后可以反悔。村子里的人不比城里人开明,我从没有怀孕,这种事情,瞒不住的。”
“我这辈子从来不是个迷信的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谢腾飞说道:“好好带我们的孩子。”
后来,谢腾飞的父亲打断了两根粗粗的木棍,谢腾飞一下也没有避让。
他还是那个十九岁,站在桂花树下的少年。
这件事情就此作罢,谢腾飞从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说过一次闲话,领养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谢腾飞不迷信什么传承,不迷信什么香火。
谢腾飞说:“每一个孩子都是遗留在这个世界的宝物,宝物是不需要分怎么得来的。”
日子还是要过。
后来谢腾飞的工厂越开越大,谢腾飞也越来越忙,忙到没时间回家。他身边围满了二十岁的少女,而桂香,和所有黄脸婆一样,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桂香知道谢腾飞是爱着自己的,但桂香也知道,谢腾飞依旧没有逃得过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不知道怎么,他们就稀里糊涂过了半辈子。
他们是四十多岁,快五十的人了。
桂香知道,自己和谢腾飞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她不知道什么叫做互联网加,不知道什么是物流网,她不知道什么叫做西冷牛排,她不知道香槟是什么酒。她只知道,自己的模样,是不配去那些高级的宴会的。
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她不奢求什么,她只希望将这个孩子拉扯大。
她知道,谢腾飞总会回家。
可她想不到,等来的不是谢腾飞,而是谢腾飞已经死了的噩耗。她哭得很内敛,就像这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来的一样。她变成了万千黄脸婆中的一个,她有时看电视,能看到谢腾飞在电视里说些她不懂的话。
就好像是几十年前,那个站在田埂上,说着自己听不懂的那些话的少年。
林川认真看着这个丑陋的妇人,不知怎么,林川忽然觉得时间对人们来说并不算残忍。
他从桂香的脸上,看到了十九岁的那个少女。
像是九重天的仙女下凡。
仿佛再没有一个女人,比她还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