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回 江湖风波 1
岳阳楼高三层，下瞰洞庭湖，但见“衘远山，吞长江”，果然“浩浩汤汤”，气象万千，不禁赞叹不已。三人痴立良久，俱都为横阔无际、水波千里的洞庭湖壮阔景象所震慑。此时正值丽日高照，天朗气清，湖面上无烟无雾，唯见白帆点点，渔夫唱和，水鸟飞掠，波光粼粼。谢恩不禁忆起了当日泛舟太湖的情景。冷嫣葎亦是心有所感，明眸中隐隐有光波流动。
一名店小二走过来道：“三位客官想都是风雅之士，敝楼有本朝太守范文正公遗迹，三位客官可愿往一观？”
三人还未答话，临座忽有一人大声道：“哈哈，好好，老子便为的是来看看这名闻八表的文章的，伙计快快带洒家前去一观。”只见是一个四十余岁的虬髯大汉，身材又粗又壮，身着短衣，胸口裸露出来，露出一丛又黑又密的胸毛，手上持一柄月牙杖。他旁边一瘦长汉子三十余岁，但神情剽健，桌上放着一柄连鞘单刀，这两人定然是江湖人物。
那店小二见他俩形相凶恶，踌躇道：“这……这……”
谢恩道：“好，咱们便一同去风雅风雅。”说着当先而行，那店小二不敢阻拦，忙抢前带路。
转过一道屏风，只见陈设精雅，几净窗明，乃一间雅室。室中无他，唯正面墙上挂着碧纱。
那店小二道：“这《岳阳楼记》掌柜的请人刻于匾上，因极珍惜，平常以碧纱覆盖。”说着小心翼翼将碧纱拉开，只见一列排着六副字匾，匾上累累尽是字迹，字字飘洒横逸，神韵天成，岂仅入木三分，直欲破匾而出一般。谢恩不禁连连击几赞赏。
那店小二道：“客官慢慢欣赏，小的去端壶酒来。”说着退出门去。
那虬髯汉听得谢恩连连击节赞赏，满腹疑惑，对着字匾横瞅竖看，又看了谢恩几眼，对那瘦汉道：“二弟，你看这人是不是疯了？这匾上的字歪七扭八，我一个也不识得，他怎么会如此疯疯癫癫的？”
那瘦汉也向字匾看了几眼，又连连望着谢恩，显然也甚是迷惑不解，突然道：“这位公子，你是读书人，可否给我们这些粗人讲讲这匾上的意思？”
谢恩此时正摇头晃脑地吟哦不绝，闻言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愿为效劳矣！这篇文章是当年的太守滕子京重修岳阳楼时，请他的朋友范文正公所做。这‘衘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一句，意思是说洞庭湖包含远处的山色，吞进长江水，浩浩荡荡，广阔没有边际，早晨阳光普照，傍晚夕阳阴昏，景象千变万化。”
这《岳阳楼记》他小时也曾读过，但那时年龄尚幼，不求甚解，读过也就算了，这时身临其境，再读这篇文章，那感受可就全然不同了，当下给两人一一讲解：“这三、四两段的意思是说阴雨天登上此楼，阴雨连绵，波浪浑浊，冷风怒吼，会使人悲伤怀旧，觉得心头萧然。若在阳光明媚的时节登楼，天光湖色相接，波澜不动，唯见一片碧绿绵延无际，则会使人胸襟开阔，心情愉快，把什么荣誉屈辱一并忘怀，那时候临风端酒，定然是高兴得很的了……”
那虬髯汉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大笑道：“你这位公子说得对。去年我也来过一回岳阳楼，他直娘贼的恰逢上一个阴雨天，望出去一片雾气，什么都看不清楚，王八羔子，龟儿子，把格老子气了个火冒三丈，好好一顿酒也没快活。”他这一拍甚是有力，若谢恩真是一位公子爷，只怕已趴在地上。
谢恩微微一笑，道：“仁兄还要小生往下讲解么？”
虬髯汉连声道：“当然，当然，如此妙文，岂可不一闻而矣哉？”他本想学谢恩“风雅”一下，岂知牛头不对马嘴，说的全然走了样，而这“而矣哉”三字更不知从何处飞来。冷嫣葎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虬髯汉望向冷嫣葎，道：“这位公子夫人为什么发笑？”
冷嫣葎脸一红，道：“什么公子夫人，你别胡说八道！”偷眼望向谢恩，却见谢恩双目呆望字匾，似乎已经痴了。
冷嫣葎叫道：“谢大哥，谢大哥。”谢恩却仍是充耳不闻，犹如中了邪。
原来谢恩一见匾后“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以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句，顿时心神震动，魂灵颤抖，脑海中轰轰直响，哪里再听得到她的片言只语。这《岳阳楼记》虽是一篇楼记，但范文正公当年却是满怀悲天悯人的激情写成，特别是这最后两段，忧国伤民，述已抱负，和盘托出自己对当朝君臣与百姓的期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句更见范文正公博大宽阔、如海洋天空般的胸襟，后人千古传诵不绝，今人读之，尤见其宽博胸怀。谢恩虽历来淡泊功名，但却偏偏夹于国仇与家恨之间，一边是温柔娇妻，蜜意甜情，一边是内忧外患，生灵涂炭，中夜思之，常常矛盾万分，无以释怀。这时见到范文正公名句，只觉心头震颤，思念如潮纷至沓来，久久不能平静。
正自心灵交战，楼下忽然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随即听得湖面上有人高声喊道：“杀了人啦！杀了人啦！”声音甚是急惶。
房中五人齐是一惊，向窗外望去，只见湖上一舟如箭，飞驶而来，另有数十只渔船跟于其后，也均飞驶如箭，人人惶声大喊。
岸上人都不明何故，许多人迎上前去，问道：“怎么回事？”
那些人叫道：“君山上杀了人啦！死了七八十个！”
另有一些人叫道：“我们打鱼到君山附近，见湖水被染红了，张老九与王小牛几人上岸一看，只见到处都是尸体。咱们赶紧逃回来了。”
众人喧闹未绝，忽然又有人惊声高叫道：“看，看，君山上起火了！”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烟波浩渺中，一岛上浓烟滚滚，直上云霄，果然是起火了。这一下，众渔民更是惊得面无人色。
那虬髯汉变色道：“‘君山三侠’邱氏三兄弟在君山上，怎会容人肆无忌惮地杀人放火？”
那瘦子面色刷的一下变白，道：“大哥，难道……难道是遭那帮……那帮……的毒手？”心中惊惶，舌头打颤，竟然语不能成声。
虬髯汉面色又是一变，道：“快，咱们去看看！”
瘦汉道：“大哥，咱们真……真要去看吗？那帮人杀人不眨眼，我们，我们可万万不是对手。”
虬髯汉道：“如此贪生怕死，还算什么江湖好汉，见死不救，还有什么武林道义？”提杖怒冲冲下楼而去。
瘦汉叫道：“大哥，大哥！”跟了出去。谢、石、冷三人对望一眼，相互会意，也随后下楼而去。
那虬髯汉与瘦子冲到湖畔，岸边本拴着许多渔船、游艇，两人也不答话，抢了一艘就走。
那船主大声叫道：“喂喂，你们干什么？”
那虬髯汉道：“借用一下，用过即还。”与那瘦汉一人一桨，双桨如飞，箭一般离岸而去。
船刚荡出三丈，忽然微微一沉，一个声音自后传来：“两位兄台，小生借光，搭船前往君山一游？”
两人齐回头望去，只见一人衣襟飘飞，丰神俊秀，已立于舟尾，正是谢恩，不禁吃惊不已。惊愕未定，风声飒然，两人双眼一花，船中又多了两人，正是石刻与冷嫣葎。
那虬髯汉虽是个粗豪之人，一见此等情形，也知三人均都身怀绝技，忙停桨道：“真是失敬了，原来三位都是同道中人。在下随州夏连山，人称‘开山神杖’。这神杖的‘神’字，只是江湖朋友抬爱，三位可别见笑了。这位是我义弟‘流云刀’竺涛，乃山西流云庄门下。不知三位尊称？”
谢恩道：“在下姓谢。”接着又将冷嫣葎、石刻姓氏说了，道：“两位兄台，闲话少叙，咱们还是即刻去君山吧。”
那虬髯汉道：“是。”与那瘦汉运起双桨，直驶湖心。
不一刻到了君山。那君山雄峙洞庭湖心，乃洞庭湖中最大的一座岛屿。君山又名湘山，山上古迹胜景甚多，有秦始皇的封山印，朗吟亭，二妃墓，更有斑斓秀丽的湘妃竹与梅花竹，乔松翠竹，景色秀丽无比，历来为骚人墨客、才子佳人踏春吟诗、联句唱和的绝佳之地。
但此刻，山上却是一片血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风惨云，残垣断壁，触目皆是。大火已烧过半，累累焦木上冒出缕缕青烟。夏连山与竺涛一上君山，便一个抽刀，一个挺杖。谢石冷三人则紧紧跟随在两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