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回 芳魂何处 1
谢恩没料到自己进境竟是如此之快,又惊又喜,在这无人荒僻之所,尽力施为,毫无所忌,当真是畅心快意,数月来不见天日的闷气一举扫除无遗。暖洋洋的阳光投射下来,被繁枝密叶遮去大片,只投下一小块一小块斑斑驳驳的光圈。林中一片清凉,青山在眼,绿意满怀,山花遍开,此情此景,令谢恩大畅胸怀,欣喜万分。
一支香功夫,突地身子一暖,已出了密林地带,立身于炎日之下了。只觉一股暑热之气,扑面而来,谢恩洞居数月,双鞋早已烂掉,赤脚踏在岩石上,竟觉极是灼热,稍立片刻,便已禁受不住。
放眼望去,只见眼前一片乱石累累,北高南低,是个斜坡。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来,投在岩石上,反射出来,耀得人双眼发花。
谢恩微蹙双眉,心道:“原来我隐世数月,外面天气竟已变得如此炙热。我长处于洞中,倒不觉得。”只见或大或小的石块上微作殷红之色,或星星点点散布其间,或一大片整个染红,猛地醒悟:“此是好汉崖,我奔行半天,又回到故地了!”
加快脚步,顷刻间翻过山坡,陡地涛声大作,眼前一敞,面前一块乱石场方圆数里,呈现眼帘,正是名闻武林的好汉崖。左侧一条大江怒涛汹涌,滚滚而过,正是那日自己失足摔下之所。
但见数里方圆的好汉崖空空荡荡,不见人迹。谢恩想起数月前此崖之战,犹如梦幻般。向前行去,忽地当啷啷一声,脚下踢中了一柄斜落石缝间的钢刀。钢刀历经数月风吹雨打,已然锈迹斑斑。
谢恩苦笑了一声,随即又见到处都有这样的刀枪剑戟、铁锤流星,大多已生锈,也不知是官兵、中原群豪还是重天教徒遗留下的。乱石上的殷红之色,又加深了许多,更加上许多刀剑斩削痕迹。
眼光瞥处,忽见崖边立了两坟,一坟大一坟小,坟前有碑,心中怆然,寻思:“不知是哪位前辈埋骨于此?”缓缓行至坟前,眼光触及大坟墓碑上的字,浑身剧震,身子犹如一颗钉般钉在那里,只觉一道凉气自头顶缓缓倾下,霎时全身冰凉。
只见那墓碑上竟是写道:“爱夫谢绝、师兄冷重天合葬之墓。龙玉女立。”
谢恩只觉头脑轰轰,脑海中一片空白,双目呆呆地凝望着墓碑上的字,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良久,心中悲痛之情才稍减,向墓碑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泣声道:“将爹爹与冷师伯合葬于此,既是娘的意思,孩儿就不搬动爹爹的遗体了。望爹九泉之下,能与冷师伯和睦相处,尽释宿怨。”
痴然呆立一会,目光移处,无意间瞥见那小坟的墓碑,心中突然又是大震,只见那墓碑上写道:“爱儿谢恩之剑冢。母龙女玉立。”一时茫然不解:“剑冢?什么剑冢?”随即省悟:“哦,原来娘只当我跌下悬崖,必死无疑,又寻不着我的尸体,只能立一剑冢在此。古之有衣冠冢,但娘仓促之间哪里去找我的衣物,只有我一柄佩剑在此,只好立我一座剑冢了。不用说,这坟中埋的一定是我那把银光剑了。”
心中甚喜,当下搬开坟上石块,掘去底下泥土,不过尺余,果见一剑横在坟底,银光灿灿,埋于泥中数月,依然纤毫不损,毫不生锈,赞道:“石大哥果然是第一流的铸剑手艺。”取出宝剑,反插于背,将石坟重新垒起,心道:“这个‘谢恩之剑冢’让它留在这儿,倒也好玩,不必毁去了。”
垒好坟墓,左右端详,直到毫不见破坏之痕才罢。随后向父墓连磕了三个头,起身向白帝城方向走去,心想:“红狐狸说永远等我的,说不定她现在还在白帝城中。”一想起温红狐,一张娇美绝俗、雪白粉嫩的脸蛋立时清晰地呈现眼帘,那樱唇红若丹涂,微微挂着笑,似乎正与自己逗趣,心中一甜,不禁脸露微笑,满腔柔情。
刚刚走出数十丈,忽地脚步声响,一阵若有若无的衣袂飘风之声迅速传来。谢恩这时耳力已非比寻常,一听之下,立知来人是个高手,身形一闪,已缩在一块巨石之后。从巨石后偷偷望将出去,只见白影一闪,一人如翩翩惊鸿般落在好汉崖上,脚尖刚一沾地,即掠身而前,背影雪白,纤丽修长,差点脱口喊了出来:“冷姑娘!”幸好及时缩口,硬生生忍住。
只见冷嫣葎奔至崖边,从怀中掏出香烛纸钱,在大坟前点燃起来,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扑至小坟前,抱住墓碑,呜呜咽咽哭泣起来。这一着大出谢恩预料之外,只觉脸上一窘,尴尬之极,本来准备等她一拜祭完毕,便即跃出相见,这一番可再也不敢现身了。
冷嫣葎只是低声哭泣,不发一言,神色悲戚凄切,显是情深意挚,哭了一会,又将两支蜡烛分点于墓碑两侧,烧起纸钱来。崖头上劲风呼啸,纸灰随风飘扬,直上九天,顷刻间没于无踪。
只听她抽抽咽咽的泣语之声随风送入耳来:“谢大哥,自你那日落下悬崖后,我一听消息,便即赶了回来。听说并未寻着尸体,我便存了侥幸之心,在这长江上下百里细细寻找你。可是四个多月过去了,却仍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谢大哥,我想……我想你是真的仙去了,这一点纸钱与这封信烧送于你,望你在九泉之下能收到,不要忘了……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痴心恋……恋着你,有一个人始终挂念着你。”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虽然四周无人,仍然禁不住羞得满脸烧云,顿了一顿,凄然道:“谢大哥,祝你早升天堂,永脱轮回之苦。”
谢恩见她对自己情意深重,心中感动:“冷姑娘对我确是真心的,只可惜我心中早已有了红狐狸,只能辜负于她了。”颇感歉疚,又想:“她说烧了一封信给我,不知信中写了什么?哎哟,不对,她给死人写信干什么,难道……难道……她在信中表达她对我的……我的……”想到这里,心中怦然大跳,双颊发烧,再也不敢想下去。
正心神摇荡之时,突地眼中红影一闪,一人如鬼魅般出现在乱石堆中,身形之奇之快,当真是无以复加。谢恩心中大震,惊喜交迸,当即站起身来,原来这人竟是他朝思暮想、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温红狐。
正欲向她迎去,温红狐忽然冷叱一声,向冷嫣葎疾扑而去,叫道:“贱女人,我宰了你!”手中精光一闪,断玉短剑横空而过,刺至冷嫣葎胸前。温红狐身法如电,一剑之出,身形已至,冷嫣葎还未回过神来,剑尖已离她胸口不过尺余。冷嫣葎功夫本已较温红狐为低,这时又在伤心之际猝然受攻,眼睁睁见温红狐这一剑逼刺心口,竟然无法抵挡。
谢恩大骇,急叫:“红狐狸,住手!”一颗石子弹出,嗤的发出激烈的破空之声,在剑尖堪堪沾至冷嫣葎衣裳时,当的将剑刃弹了开去;随即身躯一晃,身形已至,右掌轻轻在温红狐肩头一按,欲将她震退。
哪知他此时功力已非同小可,虽是轻轻一按,但劲力也大得吓人,温红狐只觉一股巨力涌来,直若山洪暴发,势不可挡,登登登一连退出七八步才站稳脚跟,胸中气血翻涌,难堪已极。但随即见来人竟是谢恩,惊喜过望,突然一道热气直冲脑门,顿时哼的一声,晕了过去。
谢恩大骇,脸无血色,叫道:“红狐狸!”身形微晃,已到了温红狐身边,趁她还未落地之前扶住了她,当即紧紧搂在怀里。
冷嫣葎一刹那间只感头脑微微晕眩,身子摇摇晃晃,站也站不稳了,犹疑眼见是虚,揉了揉眼睛,眼前这人却不正是那英俊潇洒的谢恩么?只是脸上多了胡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而已。一时之间,愕立当地,心中又是惊喜,又是震讶,又是羞急,刚才这一番话,定然都教他听见了。
谢恩惊得手足无措,左手将温红狐紧紧搂住,只觉纤腰一握,柔若无骨;右手连掐她人中。只见她神情憔悴,满脸风霜之色,心想:“她这几月必定与冷姑娘一样,找我找得苦了,神容虽仍秀艳无比,但却清瘦了许多。”一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惊道:“红狐狸,你生病了?烫得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