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回 神功逆运 5

  曲曲折折行了里余,转了一个弯,突见前面隐隐透了光亮,已经快近洞口。当下加快脚步,顷刻之间便到了洞口,眼前陡得大亮,耀得睁不开眼来,原来这时大雨停住,暖洋洋的阳光直照下来,江水涌动,金蛇狂舞,反射进洞来,映得洞中也是一片光明,光影流烁,在四壁晃来晃去游移不定。谢恩在黑暗中行了这半天,此刻突然置身于这强光之中,眼睛哪能适应,闭眼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睁将开来。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从西投来,些许光线还能迳投入洞内来。大雨虽住,江水却又涨了尺余,幸好风平浪静,无风过境,不再有那种骇人的声响突然响起。
  谢恩坐于阳光投射之处晒太阳,却不知这半天来长江帮江氏三兄弟及群豪在长江上下游到处寻他。本来此地群豪也曾到达,但地时谢恩正在洞内,而群豪料想谢恩尸体便即冲到这里,也只会搁在洞口,而且素闻此洞藏有妖异,入者绝无幸存之理,也不敢冒然而入,因此匆匆在洞口一瞥,见洞口处无人,便即离去。两下里这一错过,谢恩便失去了绝好的脱险良机,而群豪料谢恩从百丈悬崖落入滚滚激流之中,事先又被谢冷二人内力击中,必死无疑,哪里想得到他并没有死,还能爬起来到处乱走。
  谢恩小心翼翼取出那张牛皮纸,凑着阳光细看。字形甚为模糊,血迹干涸,凝变为紫色,有的血块剥落,字体或缺或残,已不知何字,心道:“当年岑唯我到了这洞中,跟我今天一般,浑身湿透除了一铁盒、盒中装着秘笈和一柄短剑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无笔墨纸砚,只得刺伤自己,用刀尖醮了鲜血,在这秘笈封皮上写字。”只见牛皮纸上写道:“余为群高手围攻、身受重伤、坠落悬崖、陷身洪涛,此种种绝险之境,皆不能置吾于死地,江湖上唯我独尊,纵横无敌,孰料种种险境不能使我屈服,而今竟败在这绝静山洞下,呜呼哀哉!滑天下之大稽矣!”
  谢恩吭吭哧哧读到这里,其中有好几字已全然不可认,全凭自己联系上下文增补上去,读得极为吃力,心道:岑唯我这段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是伤重而死或者饿死的?
  再瞧下去,字迹更为模糊,只可看个大概,述说的却是他何以进入风箱洞直至死亡的经过,上面写道:那一日好汉崖血战,武当派的小子洞烛抱住他一同滚下悬崖后,他俩随波起伏,漂流到了这洞口,岑唯我内力雄厚无比,又兼深习水性,虽处身于洪涛恶浪之中,神智亦极清醒,当即奋力扣住洞口石块,爬了上来,反手一掌将洞烛尸体震入江流,那时浑身尽湿,又乏又饿。接着述说如何惊闻这洞窟异响,如何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最后深入内洞,说洞底奇静无比,别说一根针落地也可听到,即是真气血液在体表下流动也能清清楚楚地听闻。
  纸上写到这里,说道:“初见此洞如此静窃萦深,天籁俱寂,天音可闻,大喜,以为是练功绝佳地,遂盘膝修炼唯我神功。初时,颇有进境,及数时辰后,血脉振搏,如欲破血管壁而出;搏动声震耳欲聋,遂感扰人听闻,几不能忍。如此数日后,日渐加剧,几欲发狂,只要一动内息,便即胸塞腹郁,真气混乱,直欲大跳大嚷疯狂发泄一番。余由欣喜而至惶惑,由惶惑而至不安,由不安而至恐惧,终于对此奇静不能忍受,意志全消,万念俱灰。最终居然导致走火入魔,半身瘫痪,不能行走。”
  谢恩看到这里,心中吃惊不已:“原来这岑唯我临死前曾走火入魔。那洞中难道如此厉害,竟能使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走火入魔?洞中静虽然静,哪里有他说的那么邪门。大概他练的是邪门武功,又或是心神不集中,所以才会走火入魔的吧?”对岑唯我所述,颇感难以置信。再看下去,岑唯我述说的却是临死前的所想所感,语辞之中,充满壮士穷途、英雄末路的自伤之情,道人生无常,倏忽一世,转眼功名。
  谢恩小心翻开那本破损的《唯我秘笈》,第一页一人倒立,双手撑地,一黄一绿两条模糊的线在身上交叉而过。线侧隔三差五便点上两点,黑点旁模糊写的是穴位名称,却是足厥阴肝经。心中诧异:“怎么是从足厥阴肝经练起?”寻常内功,无论正邪都从手少阴肺经练至足厥阴肝经,这门唯我神功却居然反其道而行,颠倒了次序,端的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心道:“这姓岑的果然可称‘唯我’,开武林千古未有之奇风。”
  又想:“此等逆天行功,不知有无凶险?倘若真气走岔,走火入魔,吐血倒也罢了,若弄个半身瘫痪,走不能走,动不能动,那就生不如死了。”随即转念:“反正我是将死之人,世上有此奇功,岂可不一试?外公不是常道,我逍遥派武功便在‘任意所之,不受拘束’八字吗?何况在望乡台我也有过真气逆行的体念。”
  言念至此,当下双手撑地,在石壁上倒立起来,眼瞧秘笈,缓缓调动内息。内息流动,自丹田升起,一股温煦清凉之意遍布全身四肢百骸,不一刻间,便神游物外,物我皆忘了。
  这般练了半个时辰,身子已有轻飘飘之感,直欲乘虚飘去,心中狂喜无已,这唯我功果然神妙,只练得这片刻,便已显神效。内息在体内连运三周,头清脑明,浑体皆空。突然一阵大风刮来,顿时又响起那种骇人的声响。谢恩出其不意之下,惊了一惊,这一分了心神,真气立岔,不禁哎哟了一声,左腿已感麻痹,真气淤滞,直跌了下来,额头撞在地上,肿起一个大疱。
  心中惊惶,忙运起平时练熟了的无妄功来约束真气,将存在左腿肌骨间的内息丝丝抽出,归入经脉。过了好久,才觉麻痹之感消失,心道:幸好问题不大,没导致全身麻木。在这里练功那可是凶险万分。突然哎哟了一声,原来刚才那阵大风一起,已将那本秘笈吹得片片飞起,有的落入江心,随波而逝;有的落在地上,但俱已成了碎片。心中大叫糟糕,十成书中只剩下了三成。懊恼之下,索性将余下的全倒了下来,让风吹去。心想:“还是我师门内功有用,那唯我神功奇妙则奇妙,不留心却容易入了邪。”
  此刻巨震之音仍未消失,当下用戒指照了路,复返于洞深处绝静之所,将一颗心澄静下来,开始练功,无妄功本是佛门摄心之功,当下意守丹田,勿忘勿助,一团圆陀陀发光之气寂照内腑,浑不着意,不一会儿便神游意外,进入了天人合一的空灵境界。
  此洞乃世间绝静之所,谢恩所练的又是返观自我的内功,浑然忘我,不一会儿便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真气的流动。真气流动的搏振愈来愈强,几乎可感可触。这种感觉是谢恩从来没有过的,只觉身子渐渐飘了起来;四肢躯干在一刹那间都似空了。意念轻引,真气便如一条小蛇在体内钻来钻去,要去哪里便去哪里,平日真气过不去的地方竟也能不费吹灰之力便过去。谢恩欣喜无比,真气随意忽聚忽散,聚时如大川涌流,散时若万蛇窜奔,灵便异常。当下谨守“出息绵绵,入息微微,勿忘勿助”之宗旨,任真气在体内自由游行。
  练不长久,谢恩只觉渐渐堕入了一种虚飘的、神奇的境界,浑身舒泰,如坐于云端载浮载游一般。鼻息由大而小,由小而无,绵绵若存,息息无绝,心头空明,无所萦怀,人已似乎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无妄功乃佛门正宗内功,须求练功者心静,心愈静则气愈动,神思不可执着,亦不可忘记,气微一动,则神以引之,息以吹之,无往不达。谢恩于此绝静之所,竟达到了练无妄功时所要求的最佳心境,形神俱忘,归真返朴,平日气息练不到的地方,此时均履险如夷地轻松而过,真气游走,当真毫无羁绊,全随心意。
  这般练了两个时辰,谢恩也不引气导气,只任真气自行。真气在体内自行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周天,终于走遍了谢恩所练功夫的全部经脉。谢恩正欲收功站起,突然有一道凉气自口腔冲入,极快地沿冲脉下行而至小腹,不禁吓了一跳,哎哟叫了一声。
  这冲脉从小腹胞中穴、气冲穴起而至于口腔,位于身躯要冲,乃全身经络之海。这个变故突兀之至,出人意料之外,而这股气流从口腔入,又逆经脉而行,加之冰凉异常,谢恩不防之下,不由惊叫出来。意念一杂,真气立时走岔,在奇经八脉、十二正经间乱行起来。
  谢恩刹那间只觉胸口憋闷,手脚冰凉,喘不过气来,想站起来身来,手脚却已不能动,心知已走火入魔了,目露惊光,歪倒于地,惊骇异常。只觉体内内息乱窜,浑身难受之极,似乎同时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啮,千万根钢针在扎刺,又似乎正在油锅之中煎熬,又麻又痒又痛,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谢恩张嘴想叫,才发现舌头也已僵冷了,周身上下,只有一对眼睛可以微微转动。欲凝聚意念收束真气,哪知不动念还好,一动念真气反而乱窜得更厉害,当下只有听天由命。
  躺了许久,心中渐渐奇怪起来,那一道凉气是从哪里来的?自己练的好好的哪来这股邪流?突然想起岑唯我记下的那段事,毛发悚然:“难道是这洞中藏有妖异么?岑前辈当年死于此洞,我也是死于此洞,这是何等相似?只是岑前辈功力远胜于我,只有半身不能动,我却是全身瘫痪了。”想到困处,终于闭了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