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十四章 山雨欲来 1

  冬雪初歇,暖阳当空,积雪的庭院清冷而寂寥。一位面容稚嫩的家仆半蹲在盛满木炭的火炉前,将些腌过的红色肉块铺排在细密的铁网上,烟气伴着滋滋的声响在院中弥散开来。精壮的男人半披着绣满鹰纹的黑色绵袍,倚坐在炉旁宽大的黄梨木太师椅上,不时将些烫过的酽酒倒进嘴里。
  “昨日那人又来了么?”男人接过家仆手中一块垫着黄纸的烤鹿肉,望向庭院中央一棵半枯的梅树,“这次是多少?”
  “五百枚暮红,三十颗夜明珠。”年轻的仆人手执铁夹翻着挂满明油的肉块,“依大人的吩咐,如往常一般打发走了。”
  “越来越多了啊。”男人咬了一口鹿肉大嚼起来,“以后若再来,直接闭门谢客便好。”
  “是,大人。”年轻的家仆望着眼前的男人,欲言又止。
  “你想说那人只不过想给自己的儿子在西平军中谋个小位,不需如此?”
  “那人的态度很,恭敬。”
  “恭敬?”他眯着眼睛微微发笑,“你是想说低贱吧。商贾八面玲珑,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的人,更是不知用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装着低贱骗骗你这小孩子罢了,那人本来的面目如何,又有谁能知道?”
  “大人您若再推,恐怕又要去上头的经略司、点军司那边了。”
  “我易禹国早晚毁在这些人的手里。”男人灌下一大口酒,“这些个钱助不了我上财山,却可拉人下污水,但凡下了水这把柄就攥到人家手上了,到时候就要换咱们装孙子。那人的钱不是不能赚,可不该是这么个赚法。”
  “小的懂了。”年轻人将烤好的鹿肉拨进一旁的瓷碟里,“大人慢用。”
  “火候还是不好——你先下去歇着吧。”一阵冷风吹来,男人将身上的棉袍裹得更紧了些,“这次便如此了,把你得的私钱交给账房,若下回——”
  “谢大人宽仁!”年轻的家仆不及话毕,便急忙俯身跪拜,声音发颤,“多谢大人,谢大人……”
  男人歪着头,看着眼前的人叹了口气。
  “报——”又一名仆人的声音由远处传来,“有人求见。”
  “又来搅我的兴致。”男人斜过身子,“何人啊?”
  “是位白衣的中年男子,那人让小的对您说,是安平镇姚三娘的一位故人。”
  他握着酒壶的右手略停了一瞬,却依然把酒递到唇边,“不见,给些暮红打发走。”
  “嗯——那人还说,若此话不可,便给您看样东西。”
  仆人掏出一块略微泛黄的白色玉佩,镂刻着的两只首尾相连的鲤鱼围成近两寸的圆弧,一只鱼的尾巴被磨去不易察觉的一角。
  他蹙着眉头,倾身仔细观瞧,猛然间脸色大变:“请人进来。”
  “费听?”身着棉袍的男人仰头思索,“好多年没在都城听过这一支了,当年‘四君子’里有你的先辈?王族旁支不议政事,你即为氏族便不必拘礼,请坐吧。”
  简朴的中堂内,两鬓微霜的白衣男子起身,顺手解下身上厚实的大氅:“多谢监军大人。”言毕,缓缓在堂内下首的椅子坐了。
  “你知不知道,”被称作监军的男人眼中微微失神,黝黑硬朗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怯色,“这女人的名字很久没人提起了。还有这东西——”他将那块白玉轻轻放在面前的木案上,“开个价吧。现下真是物是人非啊。”
  费听花麻眼神清明,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爽利的西平军监军,与此人交谈,耿介率直方为上策,“在下并非来做行商的,大人可否屏退左右,共商大事。”
  “何事能算做‘大事’?直说无妨。”
  “安平镇,姚三娘,李继迁。”
  “你再多说一句,”他的眼中忽然迸射出狠厉的光芒,“恐怕走不出这府门。”
  “五王子麾下旧臣,在下最佩服李继迁将军,骁勇多谋,一生清廉。”费听花麻眼神深邃,“大人,今日所谈之事,不可入第三个人的耳朵。”
  黑袍男人一摆手,中堂四周传来众人远去的脚步声,“你都知道些什么,全说出来。”
  “当年李继迁将军率领千人平剿黄沙岭匪患,援军迟迟不发,致使双方战得两败俱伤——后世记载李将军功绩的史料里,黄沙岭之战后都留有一年的空白,拱化二年后便直接越至拱化四年,最多不过是写‘岭上战败,残部零落,辗转一载后归回’。陈年旧事,本无可得知,直到在下于岭西的安平镇里,看到一本村中学究编撰的县志。”
  “你在查我?”监军大人眼神一扬,手里按着腰间的剑鞘。
  “在下不敢。”费听矮身抱拳,“只是在寻找五王子麾下旧臣时意外看到罢了。”
  男人的眼珠转了转,并不说话。
  “县志中所载,拱化三年,镇上一位叫做姚三娘的女人救了位身披甲胄满身伤痕的军士,之后,”费听花麻淡淡一笑,脑中忽然浮现出另一张女子的脸,“这样的故事我以为只在演义评书里才有,战败的将军和小镇的女人……请问大人,生辰是否为拱化三年?”
  男人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继续说。”
  “拱化四年,将军归朝,五年后旧疾复发,撒手而去。便在这一年,拓跋王族的旁支里,多了一位六岁的小孩——此事虽史书未载,但想来必是李将军临终时托孤于五王子,由此入了当时还不起眼的拓跋氏旁支。后来储王薨于宫中大火,七王子登位,五殿下麾下旧臣,贬的贬,杀的杀。而那李继迁与姚三娘的孩子却因了王族旁支的身份,免于一难。尔后,竟一步步地,坐上了西平军监军的位置。”
  “哈哈哈……”堂上传来的凄厉的笑声由小至大从低到高渐趋癫狂,“来呀!”男人一声高呼,刹那间十几个身披铠甲腰悬佩刀的武士奔至中堂,“此人满口胡言,正欲行刺于我,不必报与官府,当就地斩杀!”
  “遵命!”十几把利刃出鞘,众人将堂上的白衣男子团团围住。
  “拓跋诺!”费听花麻脸上皮肉紧绷,高声叫喊,“我想请问,你是否还记得当年殿下之恩!”
  “此事与杀你无关!”
  “你为刀俎,我为鱼肉。”白衣男子缓缓从衣服内层掏出一封密函,“看过此信再杀不迟。”
  费听花麻看着信函被递到眼前这位监军的手上,努力克制着胸中沸腾乱撞的鲜血,这场以生死为押注的豪赌现下便要开出结果。
  男人翻开折在一起的宣纸,片刻,眼中泛起泪光。
  赢了!霎时这两个字像几百片雪花般在费听花麻的心里翻飞。
  “出去!全都出去!”拓跋诺带着哭腔高声喊道,“焘殿下,焘殿下……殿下呢?殿下在哪儿?!”
  “安全的地方。”脱离了危险的费听低声答道,“五殿下过得很好。”他眨了眨眼睛,“每天有好看的姑娘陪着,好得很啊。”
  “我要见殿下!”
  “殿下,要与我等,共谋大事。监军大人,您——可懂在下的意思?”
  “我该做什么?”
  “信中纵数第三个字开始,斜着念下去。”
  男人眯起眼睛仔细观瞧,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信中斜着念下去的七个字连在一起,赫然便是:
  杀将,夺权,取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