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拓跋公子 5

  斜阳西沉,映照得入秋的林中平添了几分萧索。杉木林的尽头是一面如斧劈般陡峭的山壁,黄土与沙石间杂草丛生,一阵晚风吹得干枯的草籽和败叶纷飞四散。身着纱衫的女子止步于峭拔嶙峋的山壁前,俯下身轻轻拨开交错在一起的杂草枯枝,只见几块镶嵌在坚壁之上的方形青石,拼接在一起构成浮雕的老鹰图案。她熟练地移动着石块的位置,而后在浮刻着鹰嘴的青石板上用力一按,伴随着地底石料摩擦与机括转动的声音,前方的壁层忽地在中轴处开裂,一缕缕黄色烟尘于半空中激荡开来,断裂的壁层如两扇石扉般缓慢而坚定地向外旋转,恍若一只侧卧的猛兽张开巨口。女子站起身,缓缓由灰尘缭绕的中央开口走进黑暗的通路中。
  她摘下头顶的竹编帷帽,白绢下是一张娟秀温润的脸庞,晚霞的碎光投射在明丽的双眸里,宛若从古画中走出的良人。山壁的另一侧开阔而平坦,潺潺的溪流由她的脚下淌过。她放下紧握在手中的宽口扁壶,俯下身用溪中冷冽的水洗去双手的尘土。不断延伸的溪流汇入远方的半月形湖泊,湖旁的平地上是一处由竹木与茅草搭建的房舍,夕阳下泛着青黄色的光泽。
  她走进竹篱环绕的庭院,庭院中央青石弈盘旁的竹椅上,宽衣散袍的男人酣睡未醒。晚风吹来,飘飞的落叶带来一阵阵寒意,女子走进屋中,取了件灰黑色的大氅,盖在男子瘦弱的身体上。
  “秋梦懒起,却见伊人踏霞归。”男子有了些许知觉,缓缓睁开双眼,看到身上厚实的大氅,嘴角泛起浅笑。他双目中的光彩澄澈而宁静,眼眶和两颊却已深深凹陷,一张脸瘦得现出骨相,面色仿佛放旧的白纸。“还等着你下今天这局呢。”他看了看面前的棋盘,清亮的声音中泛着沙哑。
  “公子怎么不回屋里,别受了凉。”女子脸色微微泛红,将帷帽和扁壶放在对面的竹椅上,“这个月的药取来了。”
  “你们以为,这东西当真能救我的命?”他顺手拿起石盘上的茶盏,刚贴近嘴边,却剧烈地咳了起来,盏中的水洒了满身,“呼——我已时日无多,自己的命,只能续,却不能救。你们也不需要我活得太久吧?”
  “不是的。”她急忙走近,接过了手中的青花盏,轻拍着面前的男子的后背,“不是的,有我陪着您啊,日子还长呢。”
  “果真如此么?”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她夕阳映照下的容颜,忽然垂下了眼皮,“你只是野利家派来监看我的罢了。”
  “并非监看,而是,来服侍公子——不,服侍殿下的,为拓跋氏尽忠,是每个党项大族的分内事。”
  “哈哈……”男子苦笑,“什么时候,你才能不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搪塞我呢。拓跋氏在西都城中,而我早就该死在当年那场大火里了。”
  “关于那些传言,氏族间尽皆心知肚明。那个私——您的七弟弟德不配位,我们会帮您夺回本该属于您的东西。”
  “现下风平浪静波澜未兴,非要搅起漩涡么?你可知若起了滔天巨浪,便一发而不可收。我那位七王弟,”他苍白的嘴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多年前,我也曾对其恨之入骨,可如今想来,若那时换了自己坐在那位置上,易禹国现今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呢?我半生醉心于棋道与诗文,朝政之事,当真不如那位心思缜密的小老七啊。”
  “不去搅动这滩浑水,如何改天换地。”她轻柔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而斩截,“往利家会和野利氏一起,向这世界讨回公道!”
  男子望着面前的人,他想起自己更年轻时,曾在许多人的脸上看到过的相同的东西,那是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和热望还未被浇熄的人才有的神情,他长叹了一口气,突然再不想谈起这些糟烂的往事,“凝儿,不说了。坐下来,陪我下今天的这局吧。”
  “老规矩,你执黑,先行,黑子摆满九个星位。”他看着眼前的棋盘,深陷在眼眶中的双眸里突然跃动起纵横捭阖的意气,“你我之间,只能下让子棋了,要依着这九个黑子‘做活’,才有赢的机会——”他拿掉身上的大氅,便欲起身。
  “不——”她刚要在对面的竹椅坐下,“——用了吧。”
  “棋道讲礼,要守规矩。”他站起身来,双掌在胸前交叉,向面前的对手躬身而拜,“如此才可开局。归位,落子。”
  黑白子交替地落在青石弈盘之上,只见红日西沉,天色泛黑,圆月初升,繁星满天,星移斗转,两人恍如不觉不知,直到白子切断了黑子最后的一目“气”,几个时辰的光阴仿佛在刹那间喷薄着消逝而去。
  “有长进。”男人将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了些,“这次只输了八目半。”
  “莫要取笑了。”她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扶着额头,“公子当年在宫中曾力挫暮北国手,今日能和您对弈至如此,已是耗尽心力了。”
  “在中盘时,黑子有两个位置可断白子的‘气’。”男子用手指着一处空目,“若是下在这儿,这局的胜负还真不好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成败,只差了这一颗黑子。”
  女子紧盯着青石上双子交错纵横的棋局,脸上泛起苦笑:“可最终还是输了。”
  “我对于你们这些氏族,又何尝不是那一颗黑子。”他将受凉的双手虚握着合在一起,放在嘴边用呼出的水汽取暖,“我这条残命本来一文不值,只因我的身体里流着拓跋王族的鲜血,有了我这颗棋子,野利氏便是为被陷害的王子伸张正义;没了我,便只能在后世的史书里留下谋逆作乱的罪名。这局大棋,你们能下得嬴便好,我这只是茶余饭后的雕虫小技罢了。”
  夜风骤起,漫天的落叶在两人的身旁飘飞,缓缓落在眼前的弈盘上。
  “天凉了,该回去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