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拓跋公子 2

  “‘天佑垂圣三年秋,暮北出师伐我。王与之战,不克。冬十月,夜深雪至,行路阻,乃围之。至粮断,大破其师。弘无青殒命,残部崩逃。’
  “记下了么?”
  洛仁揉了揉血丝满布的双眼,透过木案上厚厚几摞典籍的缝隙,看向对面一个满脸倦容的南原文人。这人适才讲了些什么?应该写下来么?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想要振奋疲惫的精神,却终于不受控制地倒头在字迹未干的宣纸上,印了满脸乌黑的墨斑。
  “醒醒。”对面的文人用指节轻敲着书案,“说了还要再一个时辰。”
  “总共还有多少?”洛仁用双手撑起上身,含混着说道。“还要忙多久?”
  “一百步才只走了一步啊。”那文人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大口泡得发苦的红黑色茶汤,“米擒先生吩咐,挑出十年内典籍中所载易禹与邻国的各类战事,既然当了这文人家臣,就该做好这分内之事——刚才那段记下了么?”
  “烦请阁下再读一遍。”洛仁打着哈欠,挺直了身子抱拳行礼,“熬了一夜,还有这般神采,在下佩服。”
  对面的文人微微发笑:“先生说过,越快越好。”他的手指划过纸页,“听着——”阁楼间响起低沉而清晰的读书声。
  “谁?弘无青?”洛仁皱起眉头,“这名字好熟悉啊。你可听说过?”
  “像是在一些述史的典籍里看到过一二次。”他侧过头用手指摩挲着嘴边的胡茬,随即回身由木架上翻找出一本旧书。“若记得没错应该是在这本列传里。”他直接翻到整本书中页偏后的位置,“这里,找到了,‘弘无青,字天臣,汾州西河人。善骑射。初隶骑御马直,选为散直。宝元初年……,以功累迁靖武大将军。’”
  “靖武大将军?靖武将军弘无青——”瞬间淤滞的思绪像被流水冲开一般,不就是弘力的爹吗!过去的许多事在他的脑中渐渐复苏,那时自己和弘力还只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常会约在一起吃酒闲谈,踌躇满志地想在这世界中大有作为。洛仁痴痴地盯着纸上的墨迹出神,“殒命”两个字忽然撞进他的视线里。弘无青——死了?弘力的爹死在战场上了?!洛仁的心中忽然一阵绞痛,弘力还那么小,父亲就死了,以后又该如何过活呢?想着想着,才猛然发觉岁月不会只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流过,当年那只有十几岁的武试生,如今恐怕已长成一个魁梧的男子。
  “看这篇列传弘无青倒还真算是个将才,只是暮北国重文轻武,那时朝中又颇多奸佞当道,一棵大树的根烂了,早先的叶子长得再好,恐怕也要随之枯萎。”书架前的家臣读罢合上书,转头看向木案边沉思的洛仁,“喂,耶川小友,在寻思何事?”
  “易禹国天佑垂圣三年,若以暮北的年号纪年,是哪一年?”
  “这个,应该是暮北显纯八年吧。”文人略一思索,“天佑垂圣元年时,我记得有个同乡的儿子去了玉质堂,故而那年大授堂招收新生的时间记得颇为亲切,显纯六年,九月初一。”
  果然就是弘力随军出征的那一年。洛仁心中的悲凉更甚,那时弘力岂会想到,这一去等着他的竟是如此的结果。他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心中一凛,“残部崩逃”,那他是逃了还是……脑海里想象中的那个长大了的弘力,此刻突然变作战场上被积雪掩埋着的死去的少年。过去的事如今就只化作了史书里的几行文字,而弘力连名字也没留下来,可能此后,再难知晓他到底是死还是活了。他提起蘸墨的羊毛笔来,将最后两句轻轻地涂成一片漆黑——
  如此,就永远是玉质堂里十几岁的模样了。
  “继续记啊。”文人低沉清晰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福圣承道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