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拓跋公子 1

  城郊的野草已然枯黄,只剩下干瘪的细杆纠结在地面上。简陋的酒肆地处黑水城西郊的一片杉树林外,进出林子打猎的猎手,常会在晚上回城前于此喝一口暖身的烧酒。酒肆白日里露天的木桌旁总是空空荡荡,只能偶尔看到零星几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一身窄袖圆领的白色粗布长袍,一只黒釉双耳扁壶,唯一的客人正坐在挨近杉木林的桌旁饮酒。桌上是些盐水花生、酱豆干之类的小菜,还有一碟易禹国特有的青盐咸瓜。身着白袍的男子面容俊朗,只是双眉略向下垂,眼神中透着一种略显黯淡的稳重,脸庞也被岁月打磨得少了几分锋利。此刻他正将扁壶中的酒缓缓倒入面前的瓷杯里。酒色红似琥珀,一看便知是界河以东所产的枸杞鲜果所酿。他就着盘中吃食呷了几口,漠然的神色中微微透出些惬意和安适。
  男子抬头看了看午后的日光,侧耳听着渐渐趋近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黄色纱衫的女子身影由满是枯枝败叶的林间显露出来,她的头上带了一只宽大的竹编帷帽,帽檐处垂下一圈及肩的白色薄绢,缓缓行至男子身前。
  她不言不动,一阵冷风吹过,面容在飘浮的白绢下若隐若现。
  “你来晚了。”男子低头倒酒,不愿用目光碰触薄绢下显露出的面容,“不过总算是肯现身了,那一位近日可还安好?”
  “道路崎岖难行,久等。”她慢慢在木桌的另一端坐下,“帮我谢过野利家主,他的药很好用,那一位多年的顽疾有了好转——这里无人么?”
  “放心,给了掌柜的几块暮红,寻个由头打发去城里了。”
  “我听说,前几日府上不太平?”
  “偃武的事儿?那人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他喝了口酒,微微叹息,“其实倒也不妨事,明面儿上闹得越厉害,暗中筹谋的事越好做。只是府上前些日子丢了张地下教场的堪舆图,这本来是要让你拿去给那一位的。后来多亏那渊族定盟的质子,原来是被血鹰团的那些杂碎偷了去。总之暂且放宽心,这图现下已然寻回,那一支血鹰团也被全部剪除。但当今这世道外平内乱,只要有亡命徒,暗市中号称百支的雇佣团就像割不净的野草。”
  “那图遗失了多久?”她语气平静,“能担保仅有那支雇佣武士中的人看过?”
  “若那质子所言不虚,此事早已解决,不必再挂怀。”他放下酒杯,缓缓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她肩头的白绢边缘。“那渊人现如今与我们唇齿相依,是断不会耍心机的。不过经此一遭,偃武那边是再也遮掩不过去了,前几日家主为了此事大为光火。”
  “你们连他也瞒着?”
  “并非‘连他也瞒着’,而是独独瞒过他一人。这是野利家主最初筹谋时定下的规矩,只可惜,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没藏家那边呢,可有什么动静?”
  “还没查探到什么。”男子摇头,“不过听说他们和西都商会掰了,几个月前那会长的儿子差点死在那支雇佣团手上,这也算是阴差阳错地削弱了没藏家的势力。”他的视线缓缓由肩头移到她隐蔽在白绢下的脸庞上,嘴角抽动着笑了,“——不谈这些了,你,你过得好么?”
  “我?有何好坏可言,现下皆为起事殚精竭虑,而我只需顾好那一位,实在不该妄言。”
  “不该谈谈,我们的事么?”男子黯淡的双眼闪过一丝光芒,“我,我们——”他的神色有些凄苦,“费听家,只剩下我一人了。”
  “眼下这局棋,不是赢,就是死。”白绢下传来的声音微微发颤,“你和我,都不再是为了些私情不管不顾的年纪。”
  “明白。”他苦笑着叹气,“这个月的药已备好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银色的瓷瓶,“还有——”他从腰间取下另一只宽口的扁壶,“黑水城的红果熟了,我摘了些在壶里,又去野利府的地下冰窖中取了些冰块,带去给那一位尝鲜吧。”
  “多谢,兄长有心了。”
  “等等,你就不先为那一位尝尝么?”男子的嘴角显出笑意,将那宽口扁壶中的一颗红果倒进空的酒杯中。“你怎知,我不会下毒害他?”
  她微微侧过头,薄绢下突然传来细微的笑声。“罢了,我就先来当这位未来的新君的试人吧。”
  她撩开白纱,端起他倒在白釉瓷杯中沁得冰凉的红果。
  男子低下头,微笑着喝光了琥珀色的杞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