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亲人陌路 1

  他向灶中添了些柴枝,稻米的味道随着白气流泻出来。
  屋内床上的男人依旧酣睡未醒。那人的面容并不十分苍老,须发间却已布满白丝,因为瘫痪已久,身上隐隐透着一股酸腐的气味。屋外的人走离了灶前,将些粗木用斧头劈成能伸进灶里的柴火。屋里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望向床边案上的茶碗,身体却不听使唤,摇晃得一张木床吱吱作响。屋外的人抛下斧头,随口叫了句“就来。”随即将一条早已泛黄的白布蒙在脸上,跑回屋内,将茶碗里的浓茶用匙子喂给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的眼神中满是虚弱和无力,慢慢咽下口中的茶水,喝了几口,轻轻摇了摇头,便又闭了双眼。那脸上缠着白布的人便将瓷碗放到案上,舀了一瓢清水倒进木盆,将条白巾在水中浸湿攥干,熟练地为那中年男人擦身。
  铁釜中煮着些软烂的白粥,稻米的香味飘进屋内。那人洗净用来擦身的手巾,而后盛了半碗稀粥,便又用茶碗中的匙子一口口地喂起来。“明天会加些肉末。”白布下传来沉闷的人声。床上的男人眼神黯淡,面无表情地吞咽口中的白粥。
  “有人要来谈事儿。”他轻轻擦了擦中年男人嘴角的米粒。“我会在屋外那边的凉亭。”说着走出屋门,极快地解开缠在脸上的白布,那张脸稚气未脱,然而一道深深的刀疤从左眼角斜切入鼻梁一直延伸至右脸的腮边。他揉了揉脸上的皮肉,刀疤的凹槽随着皮肉的颤动扭曲变形。他于衣服内层中拿出一只连缀着银丝网的鎏金面具戴在脸上,而后便快步走向茅屋西北方的凉亭。
  晨光熹微,金脸儿仰躺在木椅上于面具下闭了眼睛。茅屋与凉亭的前后错落地长着数棵挺拔的高树,清晨时鼻间充斥着的尽是林中清冷湿潮的气味。金脸儿于亭中昏昏欲睡,古旧的长弓斜靠在长椅之上。
  四个仆人抬着一顶木轿于远处缓缓走来。于落定的轿中走出一位微微发福的蓝袍老者。金脸儿立刻站起身来,朝那老者俯身跪拜,恭敬地叫了一声“老爷。”面具下传来与年龄不相配的低沉嘶哑的人声。
  “快起来——你爹还睡着呢?”那老者忙走上前扶金脸儿起身。“小兄弟近日过得可好?”
  “我爹还是老样子。托老爷您的福,都还好。”
  “我拿了些补药,在轿子里。”那老者回身朝仆人挥了挥手,便见轿旁的一个仆人于轿中拿出几摞绑在一起的牛皮纸包向屋中走去。“快坐下。府上这几日不太安宁,野利家像是换了新主事儿的,今天要找小兄弟帮个忙,你行事踏实,不像衍柳,老夫放心。”
  “多谢老爷了。”金脸儿等那老者走进凉亭才缓缓坐下。“老爷吩咐。”
  “老夫本以为还能太平一段时日,野利家还是不让人安生啊。”那老者微微叹息。“也怪衍柳行事太过急躁,瞒着老夫去猎鹰谷截杀野利阖谷,咱们没藏家和野利氏的积怨已久,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就算那日当真成了事,野利家也决计不会善罢甘休——听说那日出了位拄着木杖的神人救了野利氏的性命,小兄弟那时候也在吧,真见到了?”
  “看到了老爷,这事儿至今回想起来还恍若身在梦中一般。”金脸儿举起亭中桌上的茶壶将那老者身前的茶杯添满。“那人在山下高呼了一声,之后便猛地出现了一张金黄的光网,羽箭无论如何也穿不过,包裹着山下的众人一直出了猎鹰谷。”
  “果真如此么。”那蓝袍老者脸上挂起笑意。“一直以为是衍柳骗老夫。这超凡之术当真还存于世上么?”
  “属下不知。不过那日亲眼所见,也不容在下不信。老爷今日来此所为何事,还请吩咐。”
  “现今这野利家行事雷厉风行,如今府上损耗严重。前几日老夫派了几人去黑水城附近打探,可是至今未归。实不相瞒,其中有一人是靠了西都商会会长的关系做了老夫府上的家臣,若是那人出了点什么差子,以后再相见时老夫这脸上可挂不住了。你做事稳当,老夫想让你去查探查探。”
  “属下知道了。”金脸儿缓缓说道。“属下还有一事不明。坊间都传说如今的新王——天生便仇恨野利氏,既然如此,野利家现今如此嚣张,老爷何不靠着没藏家在朝中的势力,釜底抽薪,让拓跋王族寻个由头降罪于野利氏,岂不省去了这许多麻烦。”
  “若是此道可行,恐怕如今咱们易禹国早没野利家这一氏族了。”那老者语意深长。“帝王之道,讲究制衡,拓跋王族不愿见到一家独大。当年野利后族与拓跋王族两家共治,野利家可谓盛极一时,这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便成了如今的这般模样。现今的新王虽一再打压野利氏,但却放任氏族间明争暗斗,如此各方制衡损耗,方不会威胁到拓跋的王权。若真有一天我没藏家剪除了野利一族,恐怕也是我没藏氏衰败的起始了。”
  “老爷这番眼界,属下佩服。”
  “我会安排仆人,若一时回不来,不必担心你爹。”
  “属下今晚便去。”金脸儿握起斜靠在椅上的竹弓。“老爷还有何吩咐?”
  微风轻拂,那老者缓缓起身,一时沉吟无语。
  “你为了衍柳脸上受的伤,老夫时刻记在心里。”蓝袍老者低声慢道。“若我没藏家当真有那么一天,还请你再护我儿子周全。老夫拜谢!”
  当天夜里,金脸儿安顿好父亲,便又在脸上缠好白布,悄悄离了易禹西都城郊外的家,骑着为之备好的快马沿着魁嵬大道赶往黑水城。一路之上,他的脑中始终浮现着那时山下的手持木杖的人的身影,心中像是有一道早已结了痂的伤口在被慢慢撕裂,隐隐作痛,只觉得随时都要喷薄出淤积多年的鲜血,将如今的自己整个淹没在不愿碰触的狂乱挣扎之中。他不断想着此番前去的目的以驱赶心中的念头,可却始终收效甚微。早春的夜中寒气未消,金脸儿催马疾行,放任冷风刮蹭着皮肉,仿佛如此便能将这过往的事抛却在身后。
  三天后的正午,金脸儿赶到黑水城外没藏家用来传递消息的客店,向掌柜的打探没藏家臣的行踪。掌柜的拿出两天前的鸽子信,信中写到在城外百里的一处树林中查探到了野利氏的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后消息便就此中断。金脸儿于是又赶向黑水城外的树林,不久便于林中听到众人打斗的声音,于是循声而至,正看到几个狼狈的没藏家臣被一群身披黑甲的武士团团围住,正欲拔刀诛杀。他极快地戴上鎏金面具,引弓开箭,射杀了那位嚣张的首领,射伤了六个黑甲武士——
  “来了,在哪儿,在哪儿呢?!出来!”
  “看到你脸上的金光了!”远处的枯草丛中忽然跳出一个红脸儿的壮汉,离弦的羽箭如流光般射来——
  等等!那是谁呀!那汉子的旁边是谁!
  他持弓的手猛然间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只是这刹那间的一瞬,疾射的羽箭已透穿了他的肩膀。
  然而他终于真切地看清了那手执木杖的人的面容,彻彻底底地知道了那人是谁。
  他瘫坐在地上,鎏金面具下咸水止不住地淌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