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话 把盏言欢
苏卿雪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亓恪道轻扬茶壶,作势再续,忙被苏卿雪摇头拒绝。她起身转出书斋,须臾,携一碗清水施施然归来:“可不敢再作践这茶,我喝白水就好。”
“也行。”亓恪道微笑,将茶壶搁回案几,十指交握鼓足勇气开口:“卿雪放心,我能撑得住。近来多亏有你,谢谢。”
苏卿雪正捧着大碗喝得畅快,冷不防听得这声谢谢,小手一抖,当下呛出一连串咳嗽。
“道谢?倘若得知我和方爹爹便是落实谣言的关键,恐怕杀掉我们的心思都有!你是不晓得外头的流言有多劲爆——说者绘声绘色,听者津津有味,俨然一场豪华全息影会。”她一面咳嗽一面眼泪汪汪地暗叹。
亓恪道来到轻咳不止的苏卿雪身旁,蹙眉犹豫片刻,终是抬手不轻不重地替她抚背顺气。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苏卿雪只觉眼前发黑,她趴在桌边虚弱道:“不行不行,我得歇会儿。”
亓恪道满眼忧虑地退回原位,幽幽嗔道:“还不曾见过你这般喝水喝出问题的。”
“我也不曾见过你这般对自己不上心的。”苏卿雪勉强直起腰杆,脱口回道。
亓恪道挑眉:“何以见得?”
苏卿雪以手托腮,缓声发问:“你可是亓家大少爷?”
“我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一位姐姐,应当是二少爷才对。”亓恪道郑重其事地纠正。
“还真是!”苏卿雪暗叹,欣然改口:“虽说是二少爷,府里却只有你一位少爷,日后可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现下流言漫天,三人成虎,这般胡乱传说下去,迟早毁你清誉,岂是一句撑得住就能化解的?”
“不然呢?”亓恪道微笑,露出一口整洁的贝齿。
苏卿雪气得直鼓腮帮:“你就任由他们乱传?!”
亓恪道起身踱至窗边,凝视碧云天色,轻声反问:“难道我就该整日悲鸣哀号,以泪洗面,亦或是……以死明志?”
“不,不是!”苏卿雪大惊,慌忙否定,“最起码也得出声反驳呀!不然旁人当你理亏,没做过倒像似做过一般。”
亓恪道眸光一闪,转身俯视她含笑道:“这么说,卿雪相信我?”
扭头避过他灼热的目光,苏卿雪呢喃:“自然是相信的。”即便未曾发现账本,她也是相信他的——少年虽然花心,本质却还不坏。
“当真?”亓恪道强忍激动。
“当真。”苏卿雪浅笑盈盈。
窗外传来鸟雀鸣叫的声响,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亓恪道斜瞟一眼湛蓝的天空,长叹出声:“其实母亲方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我又何尝不想扫灭谣言?只是现今这般情形,只怕会越描越黑,倒不如静观其变。”
顿过一顿,复又道:“至于家主之位,家鸿比我更合适。”
王家鸿?苏卿雪心中一凛,亓家这般大的家业,他又怎能甘心拱手让与他人?!
“我本就无心经商,亦无力管理。倒不如让家鸿来做少家主,他有见识、有手段、有抱负,定会带领亓家走得更长更远。”亓恪道坐回木椅,缓言解释。
原来如此,苏卿雪展颜,他竟是这般超然脱俗的妙人,当真有趣!
亓恪道见她笑靥,亦是满心欢喜。
难道这就是麦巧所说的喜欢?少年暗自思量,不觉笑从双脸生。
这厢亓苏把盏言欢,甚是欢愉,青鸾居中却颇不太平。
王青鸾坐立难安,直压得藤椅吱呀作响。
俏冬闻声搁下绣绷走到三姨太身边,轻声问道:“太太可是有甚么心事?”
王青鸾瞥她一眼,闷声回答:“不知怎地,右眼皮直跳,心里头也烧得发慌,总觉得不妙。”
俏冬一面替她揉捏肩膀一面温言劝导:“太太定然是近来过于操劳,俏冬这就替您寻林大夫。”
“回来!”王青鸾急声唤住转身欲走的俏冬,眯起凤眸思索良久,启唇吩咐道:“让胡威过来一趟,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得紧。”
胡威脚踏一地细碎的暖阳随俏冬来到浅园与青鸾居的交叉路口,正打算径直拐往左侧,却被俏冬不动声色地悄然拦截。
“还请大管家从这边走——”她伸手指向通往浅园的右侧,胡威微怔,随之拐向浅园。
两人穿过浅园外墙的胡同,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座山丘脚下,此山高逾十米,其上多怪石,山顶一座飞檐翘角的小亭,红柱青瓦,甚是可爱。
行至山腰,俏冬伸手摸向一块酷似狮头的石块,轻轻一转,一汪黑黢黢的洞口随之显现。
胡威吓得直往后退,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俏冬扶他站稳,若无其事道:“这里碎石块多,路滑,大管家当心。”
“还真是,滑得站都站不稳哈!”胡威应和,脚下却如同生根般再也不肯迈前一步。
俏冬无法,只得出言招呼:“大管家请进,这是太太专门为您修建的暗道,不会有危险的。”
胡威这才放心,故作潇洒地一甩衣袖,当下就往里钻,只听得一声惨叫,随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俏冬捂住双耳,轻飘飘吐出已然无用的“小心”二字。
原来为安全起见,暗道特意设计成v字形的上楼梯下滑坡式,入口如此,出口亦然。出入滑坡时微曲双腿方可起到缓冲作用,只是胡威急于掩饰自己的胆怯,不及俏冬说出构造和秘诀便抢先进入,这才撞得格外严重。待他知晓其中原委,为时已晚,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王青鸾但见胡威站得歪歪扭扭,正欲开口询问,俏冬抢先回道:“路有些难走,大管家不慎腰身受伤。”
胡威咧嘴一笑,苦不堪言。
“莫不是暗道不好?不然仍旧走正门,你小心些莫给人发现便好,近来实在风声太紧。”王青鸾吩咐俏冬扶他坐下,柔声商议。
如果被发现岂不是全得怪到我头上?胡威心下思量,眼珠一转连声否决:“使不得,哪有建好暗道反走正门的道理?!我小心些便是,主要今天头一遭,不大熟悉。”
“一回生,二回熟嘛!”俏冬笑言,她还在为胡威的受伤而自责,遂竭尽全力替他打圆场,生怕其再因此事尴尬。
胡威收到她的善意,登时舒坦不少。
王青鸾从襟间拈起一缕碎发,扬手送至窗外,目送它随风翩跹,直至全然寻不见踪迹这才将神思转回屋内。抬眼掠过安静等候差遣的胡威,她缓声开口:“你且去刘洪院里一趟,仔细排查,莫要留下什么把柄。”
胡威尚在愣神,听见刘洪二字,脑海里瞬间浮现起五姨太笑盈盈唤刘洪为刘爷时的情形。
呵,多风光!他苦笑,满心伤悲。
胡威妒忌刘洪。也正是因为这份妒忌,他决定借五姨太之手将可杀可不杀的刘洪除掉——“如此一来,我便是亓府唯一的大管家!”
动手前他满心欢喜,本以为没有刘洪的压制会过得更加轻松,可事实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你终究只是一条听话的走狗,仅此,而已。”他默念,黯然失色。
“大管家?”俏冬试探性的音调传来,不知唤过几遍,胡威方才后知后觉地涩声应答:“啊?”
王青鸾略显嫌弃地瞟他一眼,返身走进里屋:“你们都下去吧!”
胡威闻言惶恐,嘴唇翕动,终是悄然退出青鸾居,再走滑坡果真适应不少,从坡底拾级而上,出口赫然是在二姨太住所后墙附近的小树林。
“大管家慢走,今后再有消息直接使人放在第三根墙柱下的缝隙里就好。如若事关重大,还得烦请您由暗道进院一趟。”俏冬一指墙柱,仔细解说,临别前复又再三致歉,直至胡威大步走远方才转身返回青鸾居。
胡威直奔刘洪院落而来。
刘洪院里丫鬟小厮本就不多,现下更显冷清——主人已殁,他们大多作鸟兽状散,余下的除过没出路外只会是真心为主的,这两类又极好区分。
于是乎,胡威没费多大气力便选出两人以帮助自己排查。
吴妈老气横秋,口中多抱怨之辞,自然是没得出路;丫鬟喜儿不卑不亢,提及刘洪眉宇间悲痛难当,自然是真心为主。胡威对她们非常满意——喜儿明事理,吴妈易收买,各有千秋。
一圈轮下来只剩东厢书房。
吴妈起初斗志昂扬,一个劲儿地恭维胡威,这下终于支撑不住,先是哎呦哎呦地叫唤腰困,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撒泼。
胡威被她闹得心头烦闷,遂挥手打发吴妈出去,只留喜儿与两个机灵的小厮继续排查。
说是排查,其实多由胡威提问,喜儿回答,问题三句不离刘洪近来的行为举止。
喜儿一一作答,行至胡桃木桌,打开抽屉一望,蓦地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