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话 托体山阿

  日光渐盛,苏卿雪受麦巧的差使前往小厨房为亓恪道传送早膳,她自从方爹爹处回来后便不曾再睡,此刻被略显燥热的秋阳一晃,恍惚间竟又生出几分倦意,脚步亦随之轻软起来。
  小厨房里一派忙碌的景象,早餐多清淡的粥食,不大开灶,也就并无太多声响,间或听得些许轻语,也是细细碎碎的,如同鸟雀的呢喃,衬得整个厨房倍显静谧。
  管事阿福对此甚是满意,他晃晃脑袋正打算调制汤汁,两个小丫头刻意压低嗓门的对话不经意钻进耳朵,仔细听来,尽是关于二少爷的闲言碎语。
  阿福当下将手中酱瓶重重掷回案几,目光横扫众人恶狠狠道:“说过多少次不要编排二少爷的不是,怎么就是记不住?有些东西它即便是真的也是主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我操心!更何况这可是夫人三番五次吩咐过的,倘若从厨房走漏风声让二少爷听得外头的污言秽语,咱们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语毕,一众人噤若寒蝉,方才饶舌的两个小丫头更是吓得面色惨白。阿福见状略微放缓声音,继续苦口婆心地劝:“个人有个人的本分,余下的莫操闲心,要知道祸从口出绝非虚言——卿雪姑娘?”
  苏卿雪原本躲在窗外偷听,冷不防被抓住个现行,赶忙徐徐走进厨房,轻扬臂间食盒缓声说道:“麦巧姐姐让我来取饭食。”
  姑娘神态自若,阿福一时也无法分辨她是否听见方才的话语,只得挤出笑容接过食盒一面装送饭菜一面低声发问:“大伙儿闲来无事胡乱絮叨,可有吵到姑娘?”
  “有吗?我倒是什么都没听见呢!”苏卿雪轻笑,心下恍然大悟有关流言的事情南凤归是全然瞒住亓恪道的。饭后再寻几个小丫头略一打探,果真如此,复又忆及这一切的起因,不由愈加厌恶胡威。
  “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她默念,眸间恨意莹莹。
  东厢亓恪道吃罢早饭略一沉吟便要更衣,麦巧替他备好衣物,随口问道:“少爷这是要去哪里?”
  “刘爷横死,三姨娘难免伤神,我去劝她一劝。”亓恪道几步跨出屋外,复又回首叮咛:“还请麦巧替我保密,莫要告诉母亲。”
  麦巧知晓二少爷是在担心夫人听闻又会责备他多管闲事,自是笑盈盈点头。
  亓恪道这才安心挥手作别,他踏进骄阳之中,步履轻快,不多时便来到四姨太的照秋阁外,迎面撞上从阁里悠然走出的徐照秋。
  她身穿豆黄旗袍,外披一件水绿罩衫,婷婷袅袅,光彩照人,似乎从未受到过府中接连丧事的侵扰。
  略一躬身,亓恪道恭敬道:“四姨娘早——”
  徐照秋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身边丫鬟元宝偷牵她的衣角悄声提醒:“太太,二少爷……”
  “我呸!什么狗屁二少爷,寻花问柳的风流种,满身杨梅大疮也不嫌害臊,倒还有脸出来乱跑?”徐照秋毫无顾忌的高声啐道,她出身梨园,这些个粗鄙下流的字眼使起来面不改色,颇为得心应手。
  “太太,郝裁缝还在铺里候您呢!”眼见自家太太还要再骂,元宝赶忙半劝半搀地将她送远,仓促间只来得及向亓恪道囫囵递去个饱含歉意的眼神。
  亓恪道一头雾水,回之以微笑,尔后继续沿大院后墙的青石小道向三姨娘所在的浅园缓步移动,回想徐照秋方才的话语,不觉心事重重。
  浅园多梅,当初为应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景致,亓长歌没少费心思——单是三百多株梅树就动用过不下数十位花匠,再加上几处池塘和一栋两层主楼,不可不谓之大手笔。
  于是乎,原本一日一捧红玫瑰都不为所动的江清浅由此坚信这位亓家公子哥即就是自己的金燕西。她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毅然脱下学生衣裙换上新娘喜服入主浅园。
  婚礼盛大,十里红妆,一时传为桐城美谈,直至今朝都时常被人提起。
  只是二十余年的光阴过去,亓长歌往日的情意几近荡然无存,浅园随之疲态尽显——梅林萧瑟,残荷摇曳,主楼的朱漆亦是褪色不少。
  挽月又见江清浅神色落寞地斜倚窗边静视莲池,知她仍在为刘爷伤神,不由轻叹一声,和颜劝道:“太太快进来歇息,日头烈,当心沾上暑气。”
  江清浅瞥她一眼,身形未动,口中吩咐:“倒是有些口渴,挽月替我倒杯水来。”
  “是。”挽月只得应声退下寻水,太太这是嫌我烦呢,她想。
  这厢亓恪道踏进浅园,只一眼便望见窗边的江清浅,自是快步上前,躬身唤道:“三姨娘——”
  “恪道?”江清浅颇为意外,几步迎出来扬起丝帕替他揩去额上汗珠,半嗔半怒道:“你刚见好就顶这么大的日头出来,当真不懂事!身体难道不是自己的?”
  “不碍事。”亓恪道微笑,露出两个小巧的梨涡,顿过一顿,终是定下心神开口劝慰:“刘爷的事情三姨娘切莫太过伤心,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这恰巧也正是我想同你说的。”江清浅收起丝帕,对上他的目光,轻声接道:“姨娘晓得太爷对你很重要,可他老人家既然已经驾鹤西去,你就也该放下。人呐,总归是要往前看的——”
  是吗?亓恪道默然无语,来浅园之前他早就如何劝慰三姨娘想过多种说辞,唯一不曾料到的便是现下的情形,三姨娘竟然这般自然的反过来安慰自己。
  爷爷的辞世一直是他鲠在喉间不敢触碰的长刺,屡次昏倒虽说确有悲伤过度身体虚弱的成分,更多的却还是心理上的刻意逃避。
  是的,他在逃避,逃避祖父已然不在人世的事实,逃避自己未能送他最后一程的遗憾。
  只是,又如何能够逃得过,如何能够?!
  亓恪道蹙眉,尽显悲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