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此恨长留

  月上枝头,沁芳斋酒楼笙歌四起,唯有二层西面临街的雅间悄然无声。
  亓恪道将自己蜷缩进靠背木椅,阖目追思祖父。苏卿雪倚至窗前俯瞰万家灯火,心头亦是空空落落,蓦地身后传来低沉的哼唱,侧耳倾听,赫然是日本与《樱花》齐名的《荒城之月》——
  春日高楼明月夜,盛宴在华堂。杯觥人影相交错,美酒泛流光。
  千年苍松叶繁茂,弦歌声悠扬。昔日繁华今安在,故人知何方?
  浩渺太空临千古,千古此月光。人世枯荣与兴亡,瞬息化沧桑。
  云烟过眼朝复暮,残梦已渺茫。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彷徨!
  “千古此月光……”她不由喃喃,长空玉轮皎皎,素辉清泉般肆意倾淌,何其应景。
  “千古此月光!”亓恪道苦笑,起身行至苏卿雪身旁,比肩而立,语带凄凉:“这是爷爷最为喜爱的曲目,早年留学仙台所习,之后即就不曾忘却。我自幼听他吟唱,始终不明其意,而今竟是幡然醒悟,人世间的枯荣兴亡,岂不正是瞬息变化沧桑?”
  苏卿雪深以为然,刚要接话,忽闻房门响动,只当是沁芳斋里的女招待,转身客气道:“多谢,此间无需酒菜。”
  头戴深黑毡帽的方呈宇奔走得热气腾腾,好不容易寻到他们两个,还被自家闺女认作旁人,哭笑不得,索性沉下脸呵斥:“丫头,瞧你干的好事,敢拐二少爷出府!”
  看清来人,苏卿雪暗自吃惊,不及张口,亓恪道几步上前满脸歉意道:“方叔,不怪卿雪,是我央她出来的。惹下这般祸事,恪道愧对爷爷,不配再留于家中。”
  方呈宇听得这句,怒气瞬间凝滞,心头愧疚难当,若非自己受大管家胁迫做出伪证,惹恼老爷,二少爷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当真造孽!
  苏卿雪察觉出他的异样,正待询问,但见方爹爹咧嘴笑道:“罢,府里糟糟乱乱,这里倒也清净。”
  尔后径直告退。
  她慌忙去追,终是在楼下拦住仓皇撤离的方呈宇。
  “爹爹,您有事瞒我?”苏卿雪问,目光灼灼。
  “哪有……”方呈宇吞吞吐吐,眼神闪烁,想起大夫人关于五姨太欲杀亓恪道的论断,这才直视闺女正色道:“丫头,你定要好生保护二少爷,各个方面都得留神,我怕府中会有人对他不利。”
  抬眼望望二楼尽头亓恪道所在的房间,苏卿雪恍然大悟,难怪方爹爹说此处清净,竟是这般缘由,她诺诺答应,疑虑一扫而空。
  方呈宇堪堪脱身,急忙奔回府里向大夫人禀明二少爷踪迹,南凤归这才得以安心入睡。
  第二日亓尚德出殡,亓府上下纷纷起得大早,收拾妥当以待吉时。亓长歌忙前忙后,反复督察,确保万无一失这才颓然跪回父亲棺前,眉宇间尽显疲惫之色。
  大夫人南凤归紧抱馅食罐跪于丈夫身侧,想起公爹生前对自己的关怀暗自伤神,禁不住潸然泪下,泼辣之气荡然无存。
  往后即是王家兄弟,两人皆身披重孝,家鸿手持灵位直直地跪,面上平静,难辨悲喜,家鹄仍旧哭得悲悲切切,鼻尖红彤彤的莹莹泛光。
  除过早逝的二姨太莫许愿,其余三房姨太太连同两位小姐均齐齐跪在最后,她们也多是哀哀地啼,一时间小小的灵堂备显凄凉。
  亓恪道知晓爷爷出殡的消息时队伍已然启程,他急急起身,复又坐下,指甲狠狠往皮肉里嵌,掐出好几溜红得泛青的月牙印儿。苏卿雪见他这副模样心头堵得难受,索性拉开房门催促:“笃之,走吧,现在还来得及!”
  “不,我不能去……”亓恪道缓缓摇头,拳头攥得更紧。
  “为何?若是未能送终的缘故大可不必,我们收到电报即就动身,一刻也不曾耽误,何错之有!”苏卿雪急得团团打转,直想伸手拽他,想起墨徐玦这才作罢。
  亓恪道赧然苦笑,继续摇头:“话虽如此,可我这里过意不去啊……”
  他将自己单薄的胸膛敲打得砰砰作响,望向苏卿雪的双眸随之雾气萦绕:“绘春,你不知道,五姨娘说爷爷临走前一直在唤我的名字,甚至……没能瞑目……”
  苏卿雪大惊,终于彻底明白他内心的痛楚,这下反倒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能上前堪堪拦住他狠命捶打心口的右拳。
  怔过一怔,亓恪道心头一热,伸出双臂作势要将她拥身入怀。岂料面前的姑娘面色笃变,慌慌张张只顾后退,撞上茶案也不自知。亓恪道你这是作甚!他暗自痛骂,望望惊慌失措的苏卿雪张张嘴,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苏卿雪只顾躲,满脑子尽是“碰不得墨徐玦”六个大字,见亓恪道并未上前这才放松下来,四下一瞅已然退至窗边。要说些什么呢?她想,“你再过来我这就跳下去”明显不符合语境,“其实我不是人,碰不得你的神物墨徐玦”又太过直白。所以,还是保持沉默吧,她黯然。
  于是,两人就这样四目相望,甚是尴尬。室内一如既往的静,只听得楼下络绎不绝的吆喝声,报纸鲜花,香烟蔬果,诸如此类,应有尽有。忽然,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号,交响曲般的吆喝随之零乱,尔后纷纷偃旗息鼓,为其让道。
  苏卿雪很是好奇,上半身微微探出窗外,不期瞅见招魂幡上工工整整的亓尚德三字,下意识扭头去瞧亓恪道。他仍是方才的模样,面上些许羞赧的红晕,显然还未听见出殡队伍的声响。
  “笃之。”她低低地唤,声音微微发颤:“底下是太爷……”
  亓恪道不及苏卿雪说完瞬间领悟,脸色倏转煞白,几步跨近窗边,只一眼便直直跪下,泣不成声。
  桐城今日的天空仍是响晴,送葬的队伍走走停停,蜿蜒行至亓家祖坟时已然大汗淋漓。亓长歌找出怀表,见距阴阳先生敲定的吉时尚有余隙,便吩咐大伙先行休整,自己亦是寻块阴凉地界坐下呼呼地喘气。
  王青鸾赶忙吩咐俏冬取来早就备好的花茶,悄悄塞进侄儿家鸿手中轻声道:“快给你亓爹爹送去!”
  谁知这小子将头一偏,冷哼一声,拉起不远处的弟弟迈步就走,徒留姑母徐徐长叹。或许昨日不该告诉他们实情?她思量,复又摇头,罢,事已至此,又能如何!自是抓起盛茶的水囊亲自上阵。
  亓玉桐远远望见王家兄长与母亲的冲突,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追上他俩愤愤道:“大哥二哥真不厚道,又给娘亲甩脸子!”
  她今年十五岁,个头不高,娇小玲珑,备受众人宠爱,这众人里头自然也包括王家的两个表哥。
  “小妹,你不知道……”王家鹄正要辩解,被兄长一个眼风吓得赶忙缩脖闭嘴,仰头望天,假装欣赏万里晴空。
  小姑娘嘟起嘴巴不依不饶:“我不知道什么,二哥你快说来听听!”
  王家鹄只得眼巴巴瞅兄长,盼他松松口风,幸而不久亓长歌宣布动土,亓玉桐随之罢休。
  “这些事情以后莫再乱说。”王家鸿见她走远,贴近弟弟悄声道:“她还小,无忧无虑不容易。”
  幡然领悟,王家鹄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自己当真粗心,还是兄长想得周到。
  亓恪道终是跟来祖坟,不过并未上前,而是隐于山腰默默观望。约摸十点的模样,山下正式落葬。
  妇人们半绕坟茔放声哭号,南凤归郑重其事地置好馅食罐,缓步退出,尔后跟上嚎啕大哭。
  一路不曾落泪的亓长歌终于忍不住哽咽,他弯腰铲起一抔黄土,直起身狠狠抹罢眼泪,高声吼道:“父亲,您走好!”
  惊起一众山鸟。
  王家兄弟等人跟着动铲,泥土渐积渐厚,终成坟堆。王家鸿以孝孙的身份亲自封顶,面上毫无表情,众人只当伤心过度,殊不知他心平如水。
  王家鸿讨厌亓尚德,一如亓尚德讨厌王家鸿与王家鹄。只是这相互间的讨厌被彼此遮掩得近乎完美,旁人全然不知。
  亓尚德早在王青鸾嫁进亓府时就气得吹胡瞪眼,王家兄弟进来更是恨得大发雷霆,不住在亓长歌耳边念叨亓王两家的旧时恩怨,眼见劝说无果索性专派一位嬷嬷日夜监视两个娃娃,美其名曰关心晚辈,还是亓长歌出手这才将其堪堪支走。
  往事如烟,王家鸿却记得一清二楚,全然不似王家鹄,大大咧咧,事事马虎。心中的不满就这般点滴积累,虽不至于产生恨意,却终使得他全然无法敬爱长辈亓尚德,此刻亦如是。
  王青鸾静静立于人群中间,面上悲悲戚戚,实则心花怒放,唇角轻扬也不自知。众所周知顶灵位与封顶均是长孙的职责,现下全然由侄儿家鸿行使,无异于间接承认其少家主的身份,又怎能不高兴?
  身旁江清浅淡淡瞅她强捺兴奋的模样,默不作声,顿觉此事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