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涅槃乃于变态中新生

  关刀门于承平日久中迅速衰落,到了关惟一父亲关远山手里,再想次光大起来困难非常,除了自己儿子关惟一,关刀门的武艺没能走出方圆三十里,只于青州关家村左近乡里收了资质平平的三五个徒弟。
  饶是如此,关远山个人的不懈努力还是使关刀门于江湖中声名远扬:与大时代功夫的不景气有关,与自家功夫杀伤力太大有关,更与人人敬仰的关二爷有关。
  关刀门的武艺像是如今的生僻字,很少有人会用到很少有人去用,更多的时候,它是对很多人、尤其是大众来说乃是不可或缺的符号,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只有吃饱了饭无所事事并且坚称自己未思**的人,才会去认真探讨我们为什么要删减掉一些字以及删减掉哪几个字,而因为庸庸碌碌每天忙忙碌碌的人,更需要文化的滋养,才必须保留一些符号以使自己不会就这么被生活所淹没——灵魂无助时,稻草也是好的。也正因如此——还是不要被高呼进步大言凿凿的反动人士给迷惑了——那都是些真正的孙子,人格相当变态。
  只是这种江湖中符号性的存在感,特别容易抹杀自己为之不懈努力的每日晨昏思之念之莫不于兹,于是关刀门掌门人关远山先生在年轻的时候,一腔热血豪情万丈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活过得乱七八糟,并对此力不从心。
  “总会好的”——关先生的大半生都折损在这四个字儿上面了。
  对于这四个字,吾辈今人最易因之受惑的恐怕就是九年义务教育时看得一脸懵逼的《等待戈多》之节选了、那篇节选像一粒种子埋伏在生命的历程中生根发芽,其心叵测地等待着有一天让你恍然大悟——莫非生命原本就是一个等待的过程?而这个等待无所从来无所而去?
  假的。
  这篇节选专门等着坑你。
  像是关远山先生,并无选择地想要将关刀门的武艺光扬出符号般的存在感从而并无选择地将成为一个自我为中心的自大狂魔,要么骄傲至无以复加要么卑微至无以复加,而后于此两极之拉扯下,将内心所有柔软与脆弱之地尽皆糜碎,以成为自内而外自外而内地彻底成为一个积重难返的变态——
  那么他的人生铁定将迎来失败,未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难道不是失败中的失败?
  只有这种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才最需要而且总是需要那四个字:“总会好的。”这已经不是戈多之等待了。
  戈多之等待是吃得饱穿的暖基本生理需求还得到了满足的文艺分子们因为欲壑难填故而以作别之姿态深深眷恋过去的精神意淫。他们是向人性之幽暗处主动投怀送抱的,所以大部分的文艺分子们都会成为伪文青真男女流氓,活得不尴不尬只好怨天或偷人。
  而“总会好的”之关远山先生是被动的却又是远甚于此的深恋之余干脆亵渎与糟蹋掉过去、再跑到未来一逞淫威,以这般特别之姿态立足于方寸之地成为现在,也就是自我为中心的时刻作为、人生常态。世界因我而存在,否则全是错误——于是关于将“心外无物”用以理论支撑自我为中心的尘嚣日上的大面积错误认同感就是这么来的。无人赞同才会忧伤与迷惘,搞得自己好像很受伤害——而身边的人被他伤害得更惨。是不是又很难不将此变态人格与男权至上、严重暴力倾向挂钩?
  只是有一个问题:
  扒得太仔细的话——那么世上哪里还有好人坏人之别?我们是不能说出这个秘密的——江湖中人,比来比去谁更变态谁扬名立万——而最变态的,其实正是看起来一身正气或者总是标榜自己一身正气的家伙。
  满满的虚伪的正能量。
  倘若太过于狠辣,其实还有一种人,将从所有的变态中离析出来,而这种男人更是充斥于江湖之中,因其数量之庞大,才拱卫着道义自天下安定之始——以无数失意落寞的人生历程去螳臂当车时代之主流,方能延缓道义衰落的进程,而真正的进步,其实就是这么暗里争锋而来的。
  家并无废言。
  习关刀者,先言忠义二字,于是以上解析之内容便显得尤为重要——大忠似奸大伪似真,不走心只走肾的关刀,其实是街头膘着膀子卖艺之杂耍。
  关家于神州开枝散叶子嗣遍及北国南朝,关姓子弟中习练关刀的都托名一个祖宗、皆自称关刀门,多不胜数;太平年月还好,乱世过后如大浪淘沙,便只剩了南北两个关刀门且皆是人丁单薄。等好容易努力生产人口增长,这消长之过程中,有些家传武学中的精要心得也就没了。
  这个很好理解,寻常人家都知道穷三代富三代乃世间常态,武学人家也是这个道理,隔几代出个资质悟性俱佳的苗子光扬一下,起伏不定——关刀门乃是因为超凡成圣的祖宗,才罕有彻底失传的高风险。
  家教一事确实如此复杂。
  在一个权利集中制的男权社会,不唯皇帝疼长子,大小土豪大家族也疼长子,即使是衰落的大家族也是如此。北关刀门原本轮不到关家老三关远山接掌,只是关刀门的家传武学于乱世那一代光扬了起来,又于江湖于战阵中大发神威震慑了天下英雄——这就不是吃饭的手艺,不是吃饭的手艺是要用鲜血来喂养成的。
  传了三代到第四代手里,凭手中关刀居然连饭都吃不起了,关远山的大哥从低级军官转了文职,离家千里,薪俸仅够养家糊口,实在无意于关刀门这点事:做了文职就是文人,内心要向国士看齐,国士无双乃是因为心怀苍生大爱无疆,心怀苍生大爱无疆就更不能理会家族那点打打杀杀的屁事儿了。当然了,关远山的大哥后来是从最低等文官的位置退下来和他的觉悟关系不大——有关系的是关家大房那一支以后就过的是另外的平平安安而又温馨的那种小富即安的生活啦,关远山的浑家有时候会不无羡慕嫉妒恨地埋汰关远山:“瞧瞧你大哥,毕竟是官场上呆过的人,见过世面有眼界,人家一家子现在有的是钱,贪了那么多还没落下任何把柄。就你一辈子窝里横,窝囊废,成天舞刀弄枪什么也没给家里落下……”
  而关远山的二哥更是很有一套,自打成年娶了李豆腐家的闺女分家出去单过以后,终日一言不发地过起了小农经济的安稳生活,既无心表现孝顺父母亦无心友悌于弟兄妯娌——我只是过我的生活,从此与关家冷淡疏离,锄头好过手中大刀,就当关家其实没这个人,只偶尔出来点缀一下。关家老二这一支,从不去念及祖宗荣耀以及狗屁忠义,吃饱穿暖,儿女成群满地爬,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你自己的事。后来,老二的独子不成器,却也没太出离:吃喝嫖赌样样均沾,偏偏就那点家底子,败光了也是你的、早日醒悟也是你的,所以独子又虽然不成器,却也没成为真正的江湖人,落个一朝嗝屁或者进大牢的下场,只是乡间浮浪子而已。虽然关家老二有时会有老泪纵横的冲动,但论到底这种冲动算不得过于强烈,所以也还好吧,儿子不成器在外面浪,老了虽然孤寂,也还好吧,闭上眼也是一辈子。
  唯独关家老三关远山自幼性格执拗,坚韧不拔志向远大以再次光扬祖业为己任——只有他后来成年后的儿子关惟一透彻了解其父,关惟一说,他父亲生下来皮肤就黑,长得有点丑,家里又穷喝稀饭都能断顿儿,爷爷奶奶又偏心大儿子。关惟一这么一说,其实江湖中人大多数秒懂,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儿子没有权利说老子——但同样不可避免的,关远山的儿子出于自怜自艾,也会去寻找认同感。
  尤其是介于未成年与即将成年时——他迫切需要被自认为强悍的父亲关远山再也无法羽翼时、被外部世界所接纳,他毕竟也是要踏入江湖的。
  他是独子。
  而所有这些内容,都将表达在主题为“忠义”的关刀上!
  非但如此,这些内容,仅仅是关刀这把神兵不到十分之一的细节之处。虽然真正的关刀看起来只是沉重一些,却很普通的样子——绝无传说中青龙偃月之富丽堂皇——但毕竟,一把刀会成为传说,不只是神秘主义,而是人群不知的超现实人生之平凡超越。
  这才是关刀之秘。
  待更好了……